黃衛東剛走一步,隻走了一步,媽媽從院裏出來,他瞪著眼睛,仿佛被人施了魔法,思維和四肢,都不聽指揮了。成了木頭人。
媽媽知道他和笑哥哥學彈弓,也知道他成了彈無虛發的神弓手。上次,媽媽回到外婆家,吃了中飯,把他拉到膝前,說,媽最不放心的是你,不要練彈弓,闖了禍,傷了人,帳都算在爸爸媽媽頭上,爸爸就回不來了,……,媽媽話還沒完,眼淚忍不住又往外湧。一看媽媽流淚,他急了,忙保證,不打人,不惹禍。
這時,如果一口氣拉開皮筋,打碎了黃衛東的眼球,即算媽媽沒看見他,也會猜測到是他,媽媽會為他擔憂,會天天晚上流淚。他答應了媽媽不打人,他不能當著媽媽的麵打。他想爸爸,想爸爸快回家。禍大了,爸爸就回不了家,拿彈弓的手抖了一下,一口氣沒拉開。
他站起來,彈弓放進口袋,拍打身上的塵土,掀起背上的衣服,抖了抖,把背上的螞蟻抖掉,沿著山脊走了。從外婆家出來時,對外婆說,今天回家看媽媽。
5
出了二裏坡看守所,時小明眼睛紅了,媽媽牽著他和妹妹的手,說,小明,聽話,不哭,給妹妹做個榜樣,知道爸爸什麼時候能回,就快了,有希望了。說完,媽媽的眼睛裏閃著淚光,連忙把臉朝右轉,他看不到媽媽的眼睛了,但看到媽媽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帕。
爸爸曆史反革命罪,判了五年刑,爸爸去勞改農場前,聯校通知媽媽和爸爸見麵。他隻在電影裏見過監獄,左一道關,又一道卡,恐怖,看完電影的晚上,還做了惡夢,卡嚓一響,一道關一道卡的門同時關上了,他被關在裏麵。在二裏坡看守所門外,他緊緊攥著媽媽的衣,無端地慌亂。兩個穿黃衣服的哨兵,兩根柱子似的,他們近到跟前時,有個哨兵突然朝媽媽伸出手,媽媽把會見手續給哨兵。通知上午九點會見,他們昨天下午就到了縣城。
爸爸的臉長了;眼角上的皺一層壓著一層,粗粗的,折紙一樣;頭發像短短的胡須,平頭,書上畫的剌蝟一樣。一路上,他想象中的爸爸,頭發結了塊,胡髭滿臉,衣服爛成一根根布筋,一處處發爛的肌肉,露在衣外,還有血跡,已幹成了殼。爸爸不是他想象的樣子,剛見到他和妹妹時,爸爸還朝他們笑了笑,還交代聽媽媽的話,不要闖禍。
媽媽說,剛刮的胡髭?我怕嚇著你們,和一個監警借的刮胡刀,這個監警是我以前的學生,暗中對我不少關照。說完,爸爸偷偷地給媽媽一包紙。申訴材料,有機會給我投出去,羅浮團不是反革命組織,和三青團組織完全不一樣,羅浮團相當現在的紅小兵,他們說我是羅浮團的大隊長,屬反革命頭目,那時七八歲,四十年前事,早不記得了,不承認他們就打,隻好違心承認。
你怎麼得罪了他?媽媽問。
上次你也在,就是那句話。
爸爸媽媽的話,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他知道爸爸不是反革命,羅浮團是紅小兵,讀小學四年級時,他也加入了紅小兵。
爸爸得罪了誰,爸爸媽媽不說名字,他也知道,是黃衛東。
他對媽媽說,我住外婆家。看守所回家的路上,他想好了,仇必須報,恨必須雪。他的彈弓被媽媽沒收了。他知道彈弓放在什麼地方,他對媽媽說要住到外婆家去前,看了彈弓,他不能偷偷地拿走彈弓,也不能找媽媽要彈弓。媽媽知道,會放心不下,想到他不聽話,又會流眼淚。
再找笑哥哥做個新彈弓。兩個月沒摸彈弓,一彈打碎黃衛東眼珠子的自信,也找不到了,他要去外婆家繼續練習。
有本連環畫,叫《林衝風雪山神廟》,讀小學五年級就想買這本連環畫,想了二三年,終於想來了。他把去外婆家的時間推遲了一天,吃完早飯,拿著媽媽給他的兩毛錢,去了獅子橋鎮供銷社。《林衝風雪山神廟》,講林衝殺死仇人的故事,他尊拜林衝,林衝是大英雄,要學林衝一樣,痛快報仇。
獅子橋鎮供銷社,雜貨部有個小櫃台賣書,他數過,全部裝滿也隻有五十本。他一路小跑,供銷社還沒開門,站在供銷社的鐵門旁,不敢離開半步。這天早上,他是第一個進供銷社的。櫃台裏橫七豎八,不到二十本書,眼睛朝櫃台裏掃了兩次,沒有《林衝風雪山神廟》。他傻子一樣看著圖書櫃台,小聲嘀咕,騙我?他又自己給自己希望,也許放在櫃台下麵。還有《林衝風雪山神廟》嗎?售貨員說,最後一本,昨天關門時賣了。
時小明。
王擁軍。
他忘記了沒買到書的不快。別人不理睬他時,他抬起頭,眼睛朝著天,一旦有人客氣地叫他,他高興得跳起來,比別人還熱情。王擁軍算不算朋友,他說不清,王擁軍有時對他好,有時又罵他反革命崽仔。
王擁軍用彈弓打樹上的麻雀,一子彈打出去,打落了一片樹葉,麻雀,嘩地一聲都飛了,搖動一樹的葉子。王擁軍把另外一株樹上的麻雀又打跑了。他手癢癢的,說,王擁軍你的彈弓真臭,想打的打不到,不打的全打中了。王擁軍說,時小明你連子彈都打不出去,不服氣,試一試。他恨不得拿起彈弓,讓他見識見識,什麼叫彈無虛發,他控製了衝動,不能暴露他打彈弓的技術,不想惹禍。
兩人在鎮上閑逛,王擁軍手中拿著彈弓,邊逛邊打,偶爾打中一兩次,其餘都打偏了。王擁軍問他來鎮上幹嗎,他說,逛一逛。又說,他住在外婆家,剛回來,明天又去,以後長期住外婆家。
王擁軍口袋裏有本連環畫,不小心掉出來了,他彎腰撿起來,《林衝風雪山神廟》,他眼神癡了,想借,又怕王擁軍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