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把他嚇壞了,兩眼直溜溜的瞪了那人半天,自言自語說:“娘啊!這是個鬼子!”轉身要跑。這一下全屋的人都笑了,趙隊長拽住他說:“就這麼點膽子還要抗日呢,他不是鬼子,他是同誌。”
“怎麼說話跟來掃蕩的鬼子一個腔?”
“他是日本同誌。”
“日本還有同誌?”
戴眼鏡的人拉住虎子的手說:“我們是同誌。反戰同盟,明白?”
虎子不明白,不過既然趙隊長和同誌們都跟這個鬼子同誌一塊行軍,一塊休息,大概危險是不大的。他不跑了,可是把挎包還給了那個戴眼鏡的,就是同誌,也還是鬼子,他不願給鬼子同誌背挎包。
這是個月黑頭天。東南風吹得青紗帳沙拉沙拉響,象海潮聲似的。開始他們走在交通壕裏,每過一個交叉口,虎子都向趙隊長交代一下回來時應辨認方向的標誌:這裏要背著那兩棵楊樹走,那裏要從破窯邊上向左繞,那邊是死路,何處是假壕……離據點隻有二裏路時,看得見碉堡上的探照燈賊眼了。他領他們從高梁地鑽出去,又爬過苜蓿地,來到一片墳堆後邊。他指著前邊說:“南邊這條路是去村前的,白天村口有偽軍的卡子,晚上他們都鑽進炮樓子,拉上吊橋,喝酒抽白麵去了。北邊這條繞到村後,正從日本軍隊的鐵絲網前經過,因為沒人敢走已經叫草蔓上了。可是仔細找,還能認出路徑來。”
趙隊長誇了他兩句,叫他回去,他哼唧了兩聲,沒敢耍賴,就又爬進苜蓿地,爬著爬著,覺出有人拉他衣角。他回頭看看,看不見人影,黑地裏有兩片東西閃著青光,他嚇了一跳,後來明白過來,是鬼子同誌的眼鏡。他悄聲問:“什麼幹活?”
鬼子同誌把一個軟軟的紙包塞在他手裏,摟住他的肩說:“我們好朋友的,再見。”轉身又爬走了。虎子摸摸紙包,裏邊有幾塊硬邦邦的東西,他舉到鼻子下聞聞,噴香。就摳出一塊來,拿舌頭舔舔。嗨,是洋糖。他趕緊放進嘴裏,一邊嘖著,一邊爬出苜蓿地,三步兩步跨過高粱地,跳進交通壕,他就靠壕根坐下了。他跟隊長作的保證是不跟他們進村,沒有說不許聽聽動靜。
洋糖又香又甜,東南風吹得渾身發懶,據點那邊沒有動靜,等啊等啊,眼皮越來越重,等他聽到槍響,不知道睡了多大工夫了。老套筒,單打一,吭呀吭的,象敲水桶!捷克式機槍象炒豆。響了一聲說聲停又全停了。就聽有人喊話,話聲隨風傳來,斷斷續續。可一句也聽不懂,唔,是日本話。對了,嗡聲嗡氣,就是那個鬼子同誌的嗓聲。嘰裏咕嚕,又快又不清楚,真是鬼話!好像反來複去總說幾個字:“什麼什麼桑,什麼什麼拿賽!”
槍又響了,叭勾叭勾,叭叭叭叭,是三八大蓋和歪把子,不用說是炮樓上打來的,槍聲中可還聽到“鬼子同誌”在喊話。
喊話聲中斷。變成了日本軍隊的喊叫聲,雜亂的腳步聲虎子感到不大妙。拔腿就往回村的路上走,槍聲冷落下來,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聽聽快到身後了,虎子急忙閃進一個岔溝裏,趴在地下隱蔽。
人們到了岱口口上了。隻聽說:
“來,我背一段。”
“慢點,慢點。”
“這樣可以嗎?”
“謝謝!”
虎子聽出是回來的武工隊,鑽了出來。趙隊長一見就好大的火:“這麼危險,你還不回家?”可一轉身,又叫住了他,和顏悅色的問:“這兒最近的堡壘村是胡樓吧?有多遠?”
“四裏來地!”
“你認路嗎?”
“俺姐姐就住胡樓,是堡壘戶咧。”
趙隊長想起來了,她姐夫在掃蕩中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從此這女人就成了“抗日青年先鋒隊”隊員。她給趙隊長他們跑過交通。潑辣,決斷,上伺候公婆,下撫養遺孤,還積極參加抗日工作,從來沒見她在人前皺過眉,叫過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