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和崔紅坐了下來,一麵削芥蘭,一邊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崔紅說湊近嘉雯的耳朵,小聲而神秘地問:

“你知道這個老板娘是怎麼發達的?”

“不知道。”

“她二十年前從台灣來美國時一貧如洗,後來中了一張六合彩彩票,用那筆錢買了一家餐館,結果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有六、七家餐館了。”

嘉雯有些茫然地看著她的薄嘴唇一張一合,她講的內容似乎早已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自己無法選擇地成了她的聽眾……

晚餐結束後,當嘉雯再一次吸完餐館的地時,她早已精疲力竭。這時老板娘走過來對她說:“你要去洗廁所。你到了美國,首先要學會洗馬桶!”

“為什麼不讓洗碗的人洗馬桶?”

“洗碗的人要洗廚房廁所的馬桶,而你,洗餐廳廁所裏的馬桶。”

她拿上了清潔水和刷子,進了衛生間。嘉雯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臉色蠟黃,兩眼無神。

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她去同學宋維家,正碰上宋維的媽媽叉著腰站在院子中間罵他:“你這個小掃帚星啊,你要再不好好念書,長大就隻能去掃廁所了。你怎麼就不學學嘉雯?人家一看就是一塊上大學的料!”

她的確是一塊上大學的料,豈止是上大學?她還讀了研究生。但現在掃廁所的不是宋維,而是她。盡管這廁所比宋維媽媽指的那種用顫微微的木板搭成的,四麵透風,結滿髒冰的要好得多,但是無論裏麵的瓷磚多麼光亮,香草的氣息多麼清爽,天底下所有廁所的功能都是一樣的。

嘉雯發現馬桶裏掛著一綹綹的黃斑。她刷了幾次,黃斑的顏色淺了許多,可是仍然看得出來。她隻好多倒了一些清潔劑,用足了力氣再刷,又接連地衝水。水花翻滾、轉動,很快就流走了。她總算看出了馬桶原有的白色。

生活中總是要有改變的,關鍵在於改變幅度的大小;或許改變幅度的大小並不特別重要,而至關緊要的是人的適應能力的強弱。適者生存,嘉雯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最簡單易懂的原則,她必須做一個適者,雖然這絕非易事。而此刻對於她,在美國做一個適者,就是要從洗馬桶開始。

終於到了收工的時間。嘉雯出了餐館,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寒風一下下搖晃著“金麒麟”黑底燙金字的招牌,發出拳擊場看客般的瘋狂呼嚎,撲過來把嘉雯身上的汗卷走,接著又把熱氣掠走,隻留下她在昏黃的燈影下形銷骨立著。

她做了整整十二小時的工,但沒有得到一分錢。

回到家,正坐在書桌旁讀書的韓宇問:“感覺怎麼樣?”

嘉雯不願回答。這一天被塞進腦子裏的事情太多,語言突然變得愚笨。

這時電話響了,韓宇站起身去接電話。對方顯然不是中國人,因為他一直說英文。韓宇似乎和對方越談越投機了,不時地笑出聲來。他平常不是多言多語的人,但碰上了談得攏的人,卻是例外。

他的笑象一粒粒尖銳的小石子嘩啦啦地從她的心口倒進來,讓她憋悶,又隨意地把她劃疼,因為她今天不想笑。

到美國後第一次聽他說英語,她很驚奇。和他結婚三年了,他的一切就像那幅在自己家牆上掛久了的山水畫,即便背對著它也能回憶出上麵的每一根線條來,但某一天這幅畫突然冒出特別的色彩來,而這種色彩又不是她所能把握的,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每當他和別人說英語時,就像小孩子做遊戲一樣,用粉筆在自己周圍畫了一個開心的圓圈,而無意中把她圈在外麵了。英語,對於他,仿佛新鮮的遊戲,而對於她,卻是一道難以攻破的圍城。

他的電話粥煮完了,但興致仍然很好,告訴她明天他很早就有課,他最喜歡的一門課,他要早一點睡覺。

即便她說她沒有賺到一分錢,隻是做了一天學徒,而且沒有機會認清一個菜,記住一個英文菜名,他也沒有表現出她所期望的憤怒,隻是說:“這個老板娘太資本家了。”

她隱隱地希望他能立刻撥一個電話給老板娘,質問她為什麼不事先講好,但他已經躺下了,“大概在美國的中餐館就是這樣的規矩吧。”等不及嘉雯再說什麼,他就睡著了。

嘉雯四肢疲軟,像科幻片中被打散了的機器人似的,機械而零落地躺在床上,但她的精神卻聚攏著,清醒中發著銳痛。

她從小就常常被父親舒墨揚形容成“弱不禁風的林黛玉”,林黛玉似的沉醉於詩書,林黛玉似的多愁善感。對於她,憑體力謀生,是最無法想象的事情了,因為這意味著智慧的沉睡,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靠體力生存,但她還是選擇了這樣的生存。

黛玉葬花隻是一年傷情一回,而她卻在狼藉的杯盤中間日日不停地埋葬她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