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訴她具體要做什麼,她就是你的學生了。”老板娘吩咐崔紅,張大嘴打了個痛快的哈欠,“我實在忙不過來,我又沒有三頭六臂。”

“先用這個桶到廚房去取幾桶冰塊。”崔紅遞給她一個白色的塑料桶。

嘉雯提著桶進了廚房,險些被腳下的一灘水滑倒。一個身量高大、頭發稀疏的男人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她站穩了,可男人並不肯放手,長而黑的指甲透過她薄薄的白襯衣嵌進了她的皮肉。男人嘻嘻一笑,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你是新來的小姐嗎?”

還沒等她回答,老板娘推開門進來了,立刻接住了話茬兒:“老劉,你這個老色鬼,見到漂亮小姐又流口水了?”

廚房裏的人蔥花嗆鍋似的爆出了笑。有的停住了正在攪拌湯汁的手,有的把鍋架在火上卻忘了去添水,一起把渾濁疲乏的眼神投向了嘉雯和老劉,眼裏同時燃起了勃勃的興致。

嘉雯拚了最大的力,才從老劉的手指間掙脫出來。

老板娘走過來,點了點老劉的太陽穴,“人家可是讀過書的,不會看上你這個一身臭的廚子。”

“小姐還沒說,你倒先說了。”老劉嘟嘟囔囔。

嘉雯不去理會他們的拌嘴,徑自走到製冰機前去裝冰塊。

她先後提了五桶冰才把飲料機上的冰盒填滿,這時她已虛汗淋漓。隨後她按照崔紅的吩咐,擦了大門的玻璃和餐廳裏所有的桌椅。等到餐前的準備工作做完了,第一台客人,兩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也就進了門。嘉雯急忙遞菜單、倒茶水。

崔紅站在櫃台旁,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口紅來,摸索著在自己嘴上塗了幾圈,恰到好處地把口紅塗到唇線裏麵。等到客人讀完了菜單,崔紅慢慢地走了過去。

“你好,約翰。”她熟絡地拍了拍其中一位客人的肩頭,“今天帶了新朋友來。”另一位客人立即伸出手來,作自我介紹。

嘉雯站在一邊,想聽他們點菜。

“你是新來的?”約翰問她。她點了點頭。

這時崔紅轉過身對嘉雯說:“去拿一碟芥末來。”隨後又用英語說:“我知道約翰喜歡芥末。”

客人越來越多,幾個企台都忙得團團轉。嘉雯一直收拾髒碟髒碗,擦桌子,擺刀叉,倒茶倒水,還要不時地聽從老板娘和崔紅的指揮去取調味品或飲料。

“嘉雯,去拿一罐可樂來。”崔紅又在嚷。

嘉雯立即跑到冰箱前,抓起一罐可樂就立刻給客人送過去。

過了幾分鍾,崔紅到廚房裏來叫她,說老板娘找她。老板娘把她叫到客人的桌子前,塗成了墨綠的眼皮垂了下來了,像合攏了一間老屋的兩幅舊窗簾:“你怎麼拿了一個減肥的可樂?”

嘉雯這時才發現這罐可樂和普通的有些不同,但她並不認識diet(減肥)這個詞。

嘉雯急忙道歉。客人是一個瘦削的美國女人,雖然心裏不悅,但嘴上仍禮貌地說著“沒有關係”。

“你真是個傻子!”老板娘用漢語響亮地說。

嘉雯轉身走開了。

終於忙過了午餐,餐廳裏恢複了安靜。嘉雯腰腿發軟,像一個遲鈍的陀螺,突然被快節奏的抽打掄得暈眩。

崔紅從廚房裏端出了她們的午餐:一盤雞骨頭熬白菜。一小團蒼蠅似的東西浮在菜葉上,大概是炸糊了的蔥花。嘉雯一陣惡心,胃裏的蛋液又湧到了喉嚨。她急忙奔進洗手間,吐了個翻江倒海。一股漚餿了飯菜的氣味立即擴散了,她為自己的惡心而惡心,忍不住又吐了起來,而下麵吐出的就隻有苦澀的胃液。

她在洗臉漱口之後,抬眼注視鏡中的自己。額頭上滲出的虛汗把劉海黏成了幾縷,牢牢地貼在腦門上。白襯衣似乎太瘦,黑褲子又太肥;黑馬甲上黏了幾滴番茄醬,像廚師砍雞時濺上的血。領結早已扭歪,霜凍過的茄子似的無精打采。

“你是個傻瓜。”老板娘的聲音叮叮鐺鐺。

“我是傻瓜嗎?”她盯著自己問。她還來不及回答,眼淚倒先骨碌碌地滾落下來。

眼淚是鹹的,大概是大西洋的滋味。

因為剛剛嘔過,嘴裏幹澀,眼淚流進去反到成了一種滋潤。

此刻,在大西洋的那一端,正是除夕夜。父母和親戚們一定坐在一起吃餃子,看“春節聯歡晚會”呢。他們會說起她,揣想她此刻正在美國的一座美麗的大學裏聽著神聖的講座。他們還會把她從小苦讀的故事再一次講給她的表弟、表妹們聽,讓他們把她作為榜樣和偶像。而當她的表弟、表妹們對她的生活充滿憧憬的時候,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正在美國東北部的一家中餐館的洗手間裏偷偷地哭泣。

在她離開洗手間前,她已把領結重新戴整齊,用手指把劉海梳打得蓬鬆。她甚至還嚐試著讓臉上掛一絲微笑,這種嚐試失敗了,但至少她恢複了平和的表情。

嘉雯強迫自己吃了半碗米飯,然後開始掃地、拖地。腰越來越綿軟,腳步也變得輕飄了,仿佛一個醉酒的人,踉蹌地走在泥濘的田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