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3)

隨後,從北京不斷傳來紅衛兵抓捕、毆打、監禁以至殺害“黑幫分子”的消息,被殺者包括他們的老師。還有抄家,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等等。敦煌的行動總要比內地晚幾個節拍,“四清”工作團還在,所以在“文革”初期,敦煌的“文革”和“四清”是同時進行的,人們無所適從,浮躁不安,空氣中洋溢著一種不祥的氣氛。但敦煌地處偏遠,我們還沒有真正體會到運動的氣勢,甚至還常以此為開玩笑的題材。

組內一位來自酒泉某中學的圖書館管理員,是個老頭,寫得一筆好字。一天,他穿了一條呢子馬褲出現,大家笑他,嚇他說現在正“破四舊”,你還不把這個東西趕緊燒了,就不怕紅衛兵?我看,是真把他嚇得夠嗆,趕緊脫下了。不過,敦煌還真發生過因害怕“破四舊”而出的慘劇:一位老太太吃飯,猛然看到小勺子上有USA三個字母,一問,說是“美國”,嚇壞了,想到家裏還有好多,鄰居都看見過,越想越怕,竟上吊自殺了。我的女朋友在蘭州工作,她說他們一個部門主任的老伴,做飯中一抬頭,看見印有毛主席照片的報紙糊在頂棚上,也是越想越怕,一時沒了主意,竟舉起菜刀一抹脖子死了。死前還寫了幾個字,叫老伴把頂棚趕緊拆了。這位主任我見過,因為孩子多,又再婚了。以後我結婚了,家就與他同一個院。

一天,展覽組所在的小院忽然出現了一張大字報,是來自武威某校青年美術教師範某寫的,矛頭直指文字組來自某保密廠子的記得好像姓顧的一位大個子,說他“辱罵毛主席”!

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罪名,賴子隆不敢怠慢,情況彙報到“四清”工作團,先是開會,讓大個子說明情況,再上升到“交代問題”。範某不知道從哪裏領來了一幫子紅衛兵,其中有好多是外地包括北京來的,賴團長控製不了局麵,很快又升級為“鬥爭會”。

大個子是浙江人,剛從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這個廠子後,還沒來得及工作,便參加了“四清”。來組以後,給人的印象是頗為自負,瞧不起任何人,包括美術組,自己對著石膏毛主席像畫起了素描,嘴裏哼著頌歌,聲音怪怪地,發顫。範見了,說他畫得不好,也太黑了,他不服氣,把畫有毛主席像的紙一摔,隨口說了一句:“黑不溜秋的,靠邊站!”於是,第二天,大字報就出來了。

“鬥爭會”上,大個子可吃夠了苦,脖子套上了粗鐵絲,掛著一塊鐵板做的大牌子,上書“現行反革命”五個大字,低頭彎腰,大汗淋漓。紅衛兵開始打人,大個子隻好交代,說他昨晚在縣委看了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不小心把電影裏的台詞說出來了,承認罪該萬死。賴團長本想讓“會議”早些結束,作了批判性的總結發言。範可不幹,提出要大個子“深挖階級根源”。沒料到保密廠子挑選的人對家庭出身的要求相當嚴格,大個子是幾代貧農之後,比範的地主出身強多了。範鼓動紅衛兵,還是不依不饒。隻聽大個子彎著腰,為了說明他家世代受苦,絕對沒有反對毛主席之心,說:“我家在日本人占領的時候,媽媽領著我們逃難,沒想到正碰到日本人,牽了二十四條狗……”不知道哪位紅衛兵忽然大吼一聲,上去就是一拳,下麵再加上一腳,說他還在“攻擊革命群眾”,證據便是除了大個子,當時參加“鬥爭會”的人不多不少,恰恰二十四個。大個子更說不清了,賴團長也沒了法子,大家誰也顧不上數人數,亂成一團。

我當然也得照例舉手喊口號,但在心裏想,我那些伊犁的學生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也要用這種方式對待老校長呢?甚至,如果我還在四中,是不是也要這樣鬥爭我呢?

不久,大個子的廠子來人了,把他領了回去。

又不久,廠子又來了三個人,賴團長積極配合,除範外,分頭找人與來人談話,落實了幾件事。大致是:一、說“黑不溜秋”這句話的頭天晚上,縣委的確放了《霓虹燈下的哨兵》,大家都看了。二、《霓虹燈下的哨兵》中也的確有“黑不溜秋,靠邊站”這句台詞,大家都聽到了。三、大個子來組時,帶了好幾座毛主席石膏像,工作積極,也沒有別的不當言論。四、證明大個子說“二十四條狗”的時候的確是彎腰低頭的,不可能細數到會人數,“鬥爭會”的人也時多時少,當時也沒人核實到底是多少人。材料收集完,來人回去了,估計大個子後來過了關,要知道,廠子要來一個大學生,也是不容易的。又不久,賴團長讓工作團把範某人調走了,展覽組才又恢複了平靜。我想,範與大個子以前並不相識,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又何苦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