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月桂花濃的那一天,我掰著指頭開始倒計時,一天、兩天過去了,三天、四天過去了……一直數到九九重陽節,好不容易轉到了十月。
十月的天氣已是寒意料峭。莊家已經收割完了,再過十來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我心裏又激動又緊張。幾次想對父母提出紅燒肉的事,可每次看到父母親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幾天過去了,眼看生日逼近,我終於痛下決心,在飯桌上跟父母親說出了自己的那個要求。我話一出口,全家人都愣了,哥哥姐姐一個個端著飯碗瞅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外星人。父親用那雙帶著憂慮的眼睛看著我,眉頭緊蹙,半響不說話。母親也是怔怔地看著我,正在吃飯的筷子舉在半空,像被人使了定身法。我心裏咯噔一下,放下飯碗,挺直身子,做好了挨父母揍的準備。因為之前兄弟姐妹中從沒有誰敢提這樣過分奢侈的要求。
空氣好像凝固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一直沒聽到父母說話,我以為他們沒有聽清楚,又大著膽子重複了一遍:過生日我要吃紅燒肉!話音剛落,隻聽母親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生日還早著呢,放心吧,娘一定做紅燒肉給你吃!”那一刻,我清楚地聽到“咕咚”,我懸著的心終於落地了。父親怔怔地看了母親一眼,說:“好了,都快吃飯”。那夜,我睡得格外香甜,夢中看見我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燒肉,一個人大口大口地吃著。身旁的那些小夥伴們一個個饞的吧嗒嘴,我把一塊大的叉碎,分給每一個小夥伴,他們一個個都咯咯地笑了……
早晨,我從甜夢中醒來,發現父親早已不在了家,母親也早早起了床忙著做早飯。直到晚上,還沒見父親回來。我奇怪地問母親,母親淡淡地說:你大去給人家幫工了,過幾天回來。
生日那天下午放了學,我興高采烈地蹦跳著跑回家,滿心歡喜地等著吃紅燒肉。可到了晚上,父親還沒有回來,飯桌上也沒有什麼紅燒肉,母親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我心裏失望極了,嗚嗚咽咽哭起來,飯也沒吃,哭著哭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正睡著,我被母親叫醒了:小四,來,吃紅燒肉了!我驚喜地睜開眼,用力揉著眼睛,隻見母親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飯碗,碗裏黑乎乎的,散發著濃濃的香味。父親站在一旁,身上那件黃衣服上沾滿了的厚厚的白色灰塵,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我一骨碌爬起來,端起碗,拿起筷子就往碗裏叨。但筷子剛到碗邊的時候又遲疑了,因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紅燒肉。我想起波說的他吃過的紅燒肉是一方塊一方塊的,我再次仔細瞅了瞅,這才看清碗裏的東西的確是呈方塊狀的,這才放心地吃起來。你完全能想象得出,我的吃相有多貪婪。一碗肉不消片刻就被我消滅掉了。
第二天,我發現父親腿上纏著布帶,有血從布帶上滲出。我問母親大怎麼了,母親沒有說,我也就很快放下了。
這天上午,當我將半夜吃紅燒肉的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夥伴們聽的時候,他們幾個那個饞想甭提有多難看。這頓紅燒肉就這樣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成了我童年生活中最深刻最甜美的記憶。
後來,我出村上了初中、高中,又念了大學,分配到城裏成了一名公家人,之後又在城裏娶了媳婦安了家,過起了真正城裏人的生活。這期間,進過無數飯店酒樓,吃過很多次紅燒肉,可每次總覺得都沒有那年母親做的紅燒肉香。
幾年前的一天,我帶著一盆紅燒肉回鄉下老家看望母親。夕陽西下,母親正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納鞋墊。落日的餘暉灑在母親身上,將滿頭白發染成了古銅色。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在夕陽下給我們一家老小納鞋墊子的情景。而今幾十年過去,母親蒼老了。看著母親一針一針拉著針線,我心裏莫名地一動,輕輕走過去,像小時候那樣蹲下身子,靠在母親身邊。就是在那個傍晚,母親告訴了我當年那晚紅燒肉的事。其實,那哪是什麼紅燒肉,那是母親用父親幫工扛石頭得的錢,買的一小塊肥肉鹵的豬油做的一碗紅燒茄子!你大的腿就是那幾天沒白天沒黑夜地扛石頭傷的。母親還告訴我,那年你父親病重的時候,還幾次嘮叨過這事,說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兄弟姐妹……
我詫異了,眼前又浮現出那碗“紅燒肉”。片刻,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恍惚中,我清楚地看到父親腿上流著血,彎著腰,肩上扛著一塊大石頭,在山路上蹣跚地走著……我狠狠地捶著自己的頭,淚水如決堤的黃河再也控製不住了……
那碗“紅燒肉”,連同那些苦澀艱難的日子就這樣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裏,成為我最恒久最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