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識(十條)夫自古學者,談稱多矣。精於《公羊》者,尤憎《左氏》;習於《太史》者,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又觀世之學者,或躭玩一經,或專精一史。談《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隕,而人有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雲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跡桃源,當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也。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之主人。而夫有雲:"雖多亦安用為?"其斯之謂也。
夫鄒好長纓,齊珍紫服,斯皆一時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漢代《公羊》,擅名《三傳》,晉年《莊子》,高視《六經》。今並掛壁不行,綴旒無絕。豈與夫《春秋左氏》、《古文尚書》,雖暫廢於一朝,終獨高於千載。校其優劣,可同年而語哉?
夫書名竹帛,物情所競,雖聖人無私,而君子亦黨。蓋《易》之作也,本非記事之流,而孔子《係辭》,輒盛述顏子,稱其"殆庶"。雖言則無愧,事非虛美,亦由視予猶父,門人日親,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編錄者矣。既而揚雄寂寞,師心典誥,至於童烏稚子,蜀漢諸賢,《太玄》、《法言》,恣加褒賞,雖內舉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叡哲,子雲參聖,在於著述,不能忘私,則自中庸以降,抑可知矣。如謝承《漢書》,偏黨吳、越,魏收《代史》,盛誇胡塞,複焉足怪哉?
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大人儒。"儒誠有之,史亦宜然。蓋左氏明、司馬遷,君子之史也;吳均、魏書,小人之史也。其薰蕕不類,何相去之遠哉?
"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史雲史雲,文飾雲哉?何則?史有固當以好善主,嫉惡為次。若司馬遷、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晉董狐、齊南史,史之嫉惡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飾,其唯左丘明乎!自茲以降,吾未之見也。
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但舉其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錄,瑣細無遺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所記也,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訐以為直,吾無取焉。
夫故立異端,喜造奇說,漢有劉向,晉有葛洪。近者沈約,又其甚也。後來君子,幸為詳焉。
昔魏史稱朱異有口才,摯虞有筆才,故知喉舌翰墨,其辭本異。而近世作者,撰彼口語,同諸筆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處丘明、子長之任。文之與史,何相亂之甚乎?
夫載笑立言,名流今古。如馬遷《史記》,能成一家;揚雄《太玄》,可傳千載。此則其事尤大,記之於傳可也。至於近代則不然。其有雕蟲末伎,短才小說,或為集不過數卷,或著書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編諸傳末。事同《七略》,巨細必書,斯亦煩之甚者。
子曰:"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人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至於今稱之。"若漢代青翟、劉舍,位登丞相,而班史無錄;薑詩、趙壹,身止計吏,而謝《書》有傳。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則不然。其有才德闕如,而位宦通顯,史臣載笑,必為立傳。其所記也,止具其生前曆官,歿後贈諡,若斯而已矣。雖其間伸以狀跡,粗陳一二,幺麼恒事,曾何足觀。始自伯起《魏書》,迄乎皇家《五史》,通多此體。流蕩忘歸,《史》、《漢》之風,忽焉不嗣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