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這“十八條挺經”通過李鴻章的敘述,留到今天的,隻有一條了。那是一個好像很平常的故事(譯文):
有這麼一家子,老翁請了貴客,要留在家裏吃午飯。早晨吩咐兒子,到集市上買些肴蔬果品回來。但眼瞅著就到中午了,還不見兒子回來。老翁心慌意急,親到村口看望。
村口便是水田,隻有可容身一人的一條土埂可行。老翁看到,兒子挑著菜擔,正和一個京貨擔子在土埂上相對著,誰也不肯退回去讓路。
老翁就趕上去婉言道:“老哥,我家裏有客人,正等著這菜吃飯呢。請你往水田裏稍避一步,等他過去,你老哥也就可以過去了,豈不是兩相方便麼?”
那個人說:“你叫我下水,怎麼他就下不得呢?”
老翁說:“他身子矮,一下水,恐怕擔子就浸濕了,壞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些,可以不至於沾水。因為這個理由,所以請你避讓的。”
那個人說:“你這擔子裏的東西,不過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濕了,也還可以將就用的。我的擔子裏都是京廣貴貨,萬一著水,便是一錢不值。這擔子的身份不同,怎麼能叫我避路呢?”
老翁見說不通,就挺身走上前來說:“來來,我看這樣辦:待我老頭兒下了水田,你老哥把貨擔子交給我,我頂在頭上,請你從我兒旁邊岔過去,我再把擔子奉還給你,如何?”當即俯身解襪子脫鞋。
那人見老翁如此,一下子就過意不去了,說:“既然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先讓你們的擔子過去吧。”
在李鴻章的後半生中,他經常給他的同僚和朋友們講述這個故事。每次講完都讚道:“好個老頭,他隻挺了一挺,一場競爭就消解了。這就是我老師的‘挺經’中開宗明義第一條。”
眾人洗耳恭聽,請他接著談,李鴻章含笑揮手說:“就這一條,夠了夠了,我不說了。”據當場記錄下這條“挺經”的吳永體會,它的意思是:“大抵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自入局,挺膺負責,乃有成事之可冀也。”
在後世的許多史家那裏,李鴻章至少有這樣兩個罪名:一個是“恐洋”,一個是“媚外”,因此導致了他的“投降主義”。
然而,檢索當事人(不是後來的曆史家)對李鴻章的記載,他卻既不怕洋人,也不巴結洋人,恰恰相反,他“卑視外人之思想”常常倒有些過分。
李鴻章領導外交工作時,有許多故事流傳著。一位總署(外交部)官員記載道(譯文):
在總署,過去凡是有外國大使到來,一定要拿出酒和水果款待,而且隻要外國人還在,酒和水果就不能少。僅僅這一項開支,一年要花掉幾千兩銀子。
李鴻章來領導總署後,一天,諸使要來拜見他,依例擺上酒和水果。
李鴻章揮了揮手說:“意思一下就行了。”
於是,外賓始至,乃款待以酒果,吃完了,後麵就沒有了。諸大使等著,見還是沒有,臉色都變了,但總不能因為這個和李鴻章爭執吧。
法國駐華大使施阿蘭,是隻老狐狸,就是恭親王也很頭痛他。後來,李鴻章和他相見,正談論公事,驟然詢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啦?”
外國人最惡別人詢問他的年齡,但懾於李鴻章的威望,不能不答。
李鴻章聽說後,笑了:“這麼說,您和我的三孫子是同歲呦!你知道嗎:去年我路過巴黎的時候,曾經與你的爺爺談了好幾次,這事兒,你知道嗎?”
從此,施阿蘭的氣焰給殺掉啦。
實際上,李鴻章不怕洋人是有了名的。一年歲暮,俄國大使忽然來書來見,李鴻章立刻批複:“準於明日候晤。”
總署的人很驚訝,說:“明日?明日是大年三十呀!您怎麼能有時間會晤外國人呀?那個俄國大使也沒什麼大事,不過來瞎攪和而已,不如辭掉吧。”
李鴻章說:“你們的家屬都在北京,兒女妻妾,團圓情話,守歲迎接,可也。但老夫不過一個人在北京,逢年過節,就這麼幹坐著,沒意思。不如招幾個洋鬼子來,與他們嬉笑怒罵,這也是一種消遣的方法呀。明日你們都不要來署,老夫一人當之可矣!”
有一位同文館(中國第一所公辦學堂)的教師,生平沒見過李鴻章,但無意中有次會麵,從此印象深刻,終生不忘:
清朝同文館就設在總署。一天,我偶然和兩位老師一同到總署去訪問朋友,經過一個客廳的後廊,聽到人聲囂囂,就從窗外窺看。隻見座中有三個洋人,六七個中國官員,還有司官翻譯,全都翎頂輝煌,氣象肅穆,正議論一件重大交涉。
首座上的一個洋人,正滔滔汩汩,大放厥詞,好像正在指斥我方。他忽起忽坐,矯首頓足,另外的兩個洋人也軒眉努目,以助其勢,態度極為淩厲。
洋人說完後,由翻譯傳述之,中國官員危坐祗聽,麵麵相覷,支吾許久,始由中方座在為首位置的官員答了一語,聲細如蠅,殆不可聞。
翻譯未畢,一個洋人就聳然起立,詞語稍簡,而神氣悍戾,頻頻以手攫拿,好像要把桌子推翻的樣子。
翻譯述過,中方官員彼此愕顧多時,才發一言,一個洋人就用手指指駁駁的,其勢洶洶。另外一個洋人,也是如此,不容中方有任何插嘴的餘地。隻有另外一個洋人,意態稍為沉靜,偶發一言,則所有的人都安目凝視,好像他很有控製能力。但中方官員的應答,始終隻有隻言片語,滿臉都是汗,局促得很。
我見此情狀,血管幾欲沸裂。忽聞外間傳呼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報“王爺到!”但三個洋人竟不起立。隻中方官員肅立致敬,三個洋人視若無睹,雖勉強起立,滿臉的看不起,口中還念念有詞。
那王爺先趨至三洋人麵前,一一握手,頭低得幾乎要垂到膝蓋上了。而洋人傲岸如故。那王爺尚未就座,洋人就又開始厲色聒噪。王爺含笑以聽,意態殊極恭順。
我看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了,立刻扯著兩位開始走了。找到我的總署朋友後,把所見所聞告訴他。
我的朋友問:“中堂(李鴻章)在座否?”
我說:“我不知道誰是中堂。”
朋友說:“李中堂啊!隻要中堂在此,絕對不是這個樣子!”
我就拉著他再到那個地方。朋友為我逐一指認,告訴我他們的姓名,然後說:
“中堂還沒來呀。不過,他今天一定來,你等一等。”
我就等著李鴻章的到來。忽然聽到呼報,我以為李鴻章來了,但其實是另外一人,還是趨前與洋人敬謹握手,然後就座。我大失所望。
就在這時,又聽到了呼報,一個侍者挾著衣包,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地快步走進來,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我的朋友說:“這一定是中堂到了!”
果然,李鴻章走了進來,身邊隻跟著兩個侍者。他走進大廳,隻幾步,便止步不前。此時,三個洋人的態度,不知何故,立時收斂,一一趨就李鴻章的身畔,鞠躬握手,既恭敬,又謙虛。
隻見李鴻章好像很不經意的樣子,舉手一揮,好像是請那幾個洋人還座,隨即放言高論,手講指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