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聽了,立刻說不出話來了。
李鴻章非常清楚,這是翁同<存心與他為難。過去,慈禧親政,寵信鴻章,翁僅為帝師,想陷害他,能力還不達。慈禧親政時,從來沒有一年短缺過北洋的撥款,現有軍艦的規模,全是慈禧當政時形成的。光緒親政後,翁一下子成了軍機大臣,立刻有了刁難李鴻章的全部條件。
為了讓李鴻章倒台,翁同<的一口氣,已經憋了幾十年啦。
那是在太平天國運動晚期,翁同<的哥哥翁同書為安徽巡撫(省長),在定遠被圍時居然棄城逃跑,犯了失守封疆之罪;其後,曾國藩令其戴罪立功,居然又因失職而激起內部兵變,彼此仇殺,導致壽州失守。這一次,罪無可赦,曾國藩上奏劾疏。當時,翁父是同治皇帝的師傅,要參倒他的兒子,僅憑一紙劾疏是很難做到的。但那劾疏措辭嚴峻,使皇帝和皇太後亦無法為翁家曲予寬待。其中說:“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而這一鋒茫內斂,暗藏殺機的彈章,是出於李鴻章的手筆。沒辦法,朝廷隻好判了翁同書“斬刑”。他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一口氣沒上來,先死了。皇帝和皇太後這才借口“眷念師傅”,將翁同書從輕判罪,但也是死罪免了,活罪難逃,充軍新疆,這一輩子就毀在大西北的荒漠中了。想想看,父死兄徙,全因李鴻章那支如刀之筆,翁同<能咽下這口氣、能不伺機報仇嗎!
王伯恭在《蜷廬隨筆》中以他的親身經曆,講了中日戰爭發生時的一件事情。
甲午戰前,翁同一力主戰,李鴻章言不可輕開釁端……我去見翁同,向他力陳主戰的錯誤。我想,翁同也是我的老師,他向來是器重我的。但翁同聽了我的勸說後,笑我是書生膽小。
我說:“臨事而懼,古有明訓,豈能放膽嚐試?而且,我國無論兵器還是戰法,都百不如人,不能輕率地決定開戰啊!”
翁同說:“李鴻章治軍數十年,掃平了多少壞人啊!(這裏暗指李鴻章以彈疏害了翁同的哥哥)現在,北洋有海軍陸軍,正如火如荼,豈能連一仗都打不了嗎?”
我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今已知自己確實不如人,哪裏有勝利的希望呢?”
翁同說:“我正想讓他到戰場上試一試,看他到底是騾子還是馬,將來就有整頓他的餘地了!”
真讓人毛骨悚然。這已經不是大敵當前是否主戰的問題,而是:在主戰的說詞背後,身為軍機大臣的翁同<,於中日交戰之際、國事成敗之時,不顧國家安危,寧可國家敗亡,也要挾私報複,以私害公。對此,《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一書在為翁同<立傳時論述道:“他因與李鴻章之間久懷宿怨,屢謀報複,李鴻章不欲戰而迫之戰,在他看來,正是所以挫抑之而困頓之的良好機會,又豈能輕易放過?至於萬一試而不效,淮軍挫敗,私怨雖報而國事已壞,則就不是翁同<所考慮的問題了。”以一個秉持國政之人而謀國如此,害人如此,其心肝實在太黑了些。
此後戰爭爆發和失敗後,在李鴻章調兵遣將、赴日談判時,翁同<也三番五次地為其設置障礙,一任李鴻章焦頭爛額,而他自己始終置身於清涼之地。對此,連對李鴻章素無好感,在李死後的第3天即作《李鴻章傳》的梁啟超,論及甲午戰事,也不無感慨地說:
西方報紙有評論:日本不是和中國在作戰,實在是和李鴻章一個人在打仗呀!這話,說過了一些,但也近乎事實。君不見各省大吏,就知道劃疆自守,好像這是件國家的私事一樣,難道有一個官兒給李鴻章籌一分錢的軍餉、在李鴻章危難的時候派出一兵一卒救他一把嗎?(戰爭中,一次有官員欲奏派一高級將領去幫助一下李鴻章軍,請示翁同,翁臉色一變說:如果這樣做,那我下台,把我的位置讓給他好了!李鴻章遂無任何臂助!)這樣說來,日本真的是在和李鴻章一個人交戰呀!以一人而戰一國,合肥合肥,你雖然打敗了,也是個豪傑啊!
但戰後的李鴻章,所有的豪氣都喪失殆盡了。戰爭輸了,官職罷了,戰後求和的一屁股屎,還得他去擦。當時的中國,真正懂外交的,除了李鴻章,還有誰呢?朝旨命令他“赴日談判,與日求和”。時值1895年3月,北京乍暖還寒的季節,即將再次受辱的李鴻章,拖著老病之身到日本去了。
那天是1895年的3月13日,李鴻章自東便門啟節,隻有可數的幾個官員給他送行。那些平常拍馬屁的人不知藏到哪裏去了,此時生怕沾上一身腥。因為李鴻章身材高長,那些人曾恭維他為“雲中之鶴”,瞅著他胡子稀疏、顴骨突出、眼眶浮腫、滿麵秋霜的一張老臉,說是“仙鶴之相”,還把這種算命般的語言寫進了詩裏,說“萬裏封侯由骨相”。可現在他們去吹捧誰人了?“雲中之鶴”成了一根扶不住的竹竿,他們就毫不留情地把他拋棄了。真的,那天的李鴻章真像一根竹竿。風很大,揚沙撼木,車行困難,半天才走了20裏,隻好“在於家衛午尖”。已經73歲的李鴻章下車時,適有一陣狂風刮過,他晃了晃,差點真像竹竿一樣折斷了。於家衛地區有兩個縣在此辦差,但沒有一個縣令出來迎接李鴻章,隻好在一民房外紮個天棚,在棚子裏擺上飯菜,大家圍坐一圈。當時所有在現場的人都對天氣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一人的記載是“棚搖搖震撼作聲,如欲拔地飛去。飛塵眯目,席間盤盂杯盎,悉被掩蓋,幾無物可以下箸。”麵對此景,隻有李鴻章還算鎮靜。他對在座的人說:“我從少年時起到現在,凡有出門的事情,不是狂風就是暴雨,出海沒一回不遇上驚濤駭浪,真不知是什麼緣故。”在座的人安慰說:“中堂豐功盛德,所以雨師風伯,都來給您送行了。”李鴻章苦笑了,忽然聲高氣促而言:“想我李鴻章,不至於得罪了老天呀,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與我為難呢!”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李鴻章緩緩地站起身來,把一杯漂著塵土的酒端起來,枯澀的眼睛把每個在場的人都看了一眼,語氣沉痛地說道:“承蒙諸君遠道相送,你們的深情厚意我感激不盡。我這次出國公幹,千裏長途,已經是70多歲的老東西了,誰知道是不是還能回得來再與諸君相見?我隻希望大家努力前程,各自珍重吧!”說完,塵酒一飲而盡,淒然上路。
他在1895年3月19日抵達日本,險些把自己的老命丟在東瀛。
談判期間,日軍攻陷遼陽鞍山。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提出的和議條件是:朝鮮自主,中國割遼東、台灣、澎湖給日本,賠款三萬萬兩。李鴻章電複國內。等了一個星期,回電是:太後指示,遼東、台灣均不可棄,讓地應以一地為宜,賠兵費應以萬兩為斷。此後的談判過程,李鴻章和伊藤一個討價,一個不讓。第三次會議結束後,李鴻章歸途遇刺,一個日本人朝他開了一槍,子彈鑽進了他的左臉。日本天皇大為震驚,遣禦醫視疾。
日本醫生說:“得取出槍子,傷口才可以治療,但須靜養多日,不可再勞心力了。”
李鴻章慨然說:“國家正在艱難的時刻,和局之成,已經刻不容緩了,我怎麼能延誤時機,耽誤國家大事啊!”寧死也不動手術。
第二天,醫生再來,隻見李鴻章已經是血染袍服。但他還是不準動手術,一定要堅持到國家有了和平之後再說。據當時觀者記錄:李鴻章流了眼淚,他說:“就算是舍了我這條命,但隻要有益於我的國家,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