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問題是:聶士成是否說過這個字,並在說了那個字後,從容就死?如果是這樣,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他為求死而出此語言,我們不能把這看作他的過失。
書麵的曆史不承認聶士成說過這個字。但他的那位僥幸活下來的士兵,堅持自己回憶的真實性。
“聶軍門當然是那樣罵的!”他說,“他還能怎樣罵呢?!”
想想也對。麵對即將轟擊過來的炮彈霹靂,也必須有一個勢如霹靂的字去回擊。那才是勝利。以蔑視來回答慘禍,以無畏來回答命運,以最鄙俗的字和最光輝的死糅合起來,做成一個最堂皇的結局,以嘻笑怒罵來收拾戰場,用句不能出口的俚語來總結曆史,隨後喪失生命而保全氣節,流血之後還能使人四處聽到他的笑聲,這是多麼宏壯!
但毫無疑問,聶士成罵出的這個字有一種崩裂的聲音。是滿腔輕蔑突破胸膛時的崩裂;是痛心太甚所引起的爆炸。聶士成,那封建的曆史上最後一個真正的軍人,他深深感到那潰敗是荒謬。他的滿腔激憤正不得發泄,別人卻來開他的玩笑,要他逃生!又怎樣能夠不罵出那樣一個字呢?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找到的不是一個字,而是一柄劍。
德國人庫恩聽到了那個字,於是下令:“放!”
炮火大作。炮口中噴出開花彈,聲如奔雷,濃煙遍野,將戰場映成白晝,交繞空中,等到煙散以後,什麼全沒有了。武衛前軍最後的殘餘也被殲滅了。
這時,庫恩走向前去,望著血肉模糊的聶士成,忽然大吼:“拿一條紅毛毯來!”
他接過紅毛毯,親手把聶士成的遺體蓋上,然後脫下軍帽,命令士兵朝天開槍,向著聶士成的遺體致哀。
此時,戰鼓無聲,理性爭鳴。聶士成和庫恩,他們不是敵人,而是兩個在特定條件下背道而馳的人。庫恩是具有理性傳統的德國人,他深深地懂得,隻有野蠻民族才會憑一戰之功,突然強盛。那是一種傾忽即滅的虛榮,有如狂風掀起的白浪。戰爭是什麼?是一種豐功偉績嗎?不,是一種賭博。庚子年的中西之戰是什麼?是一場西方贏了中國輸了的賭博。
民族的榮譽並不在於殘酷的武功。
中國決不是區區劍匣所能屈服的。
聶士成死後,天津的戰事結束了。
津門劫難,“動人方式”的搶劫
經過一夜炮擊,天津城陷落的時間是7月14日清晨五時。一則史料載:
居民倉皇出奔,城中大亂。有人呼喊:“北門開了,可以從北門逃出去!”於是滿城人都向北門而去;頃刻間,擁擠得不能行走。
城內居中地帶,有一座鼓樓,下麵有四個門,與各城門遙遙相對。洋人率領教民登樓,見北門擁擠不得出,連放排槍,每一排必槍殺數十人。又連放開花炮。炮彈穿過人叢,衝出城門,死的人就更多了。於是逃難者也越來越多。
有一個婦女領著一個孩子,正擁擠著逃跑,一枚炮彈打來,她的孩子倒地而死。那婦女哭泣道:“我所以逃跑,就為了我的這塊骨肉,他死了,我還跑什麼!”於是又回到城中。
還有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嬰兒,婦女被炮彈打中倒地,懷中的嬰兒還在哭。這時行人踐上,那嬰兒也死了。
從城內鼓樓到北門外,積存的屍體有數裏長,數尺高;洋人入城後,清街三日也沒清理幹淨。
這時,隨軍的西方記者開始了關於“津門劫難”的采訪。他們看到,“路上盡是人畜屍體、武器、打壞的火車、手推車和人力車。在7月的炎熱陽光曝曬下,屍體很快就腐爛了,還有一股燒焦的人油味。城市西郊成了一片廢墟。”
我們穿過這些街區走到未受損失的日占區去。不過,看來似乎整個城市都被他們占領了,因為房屋、店鋪都掛上了日本國旗,行人手裏拿的也是日本小國旗。還見到其他國家的旗子,但比日本旗少得多。許多中國人拿的不是旗,而是一塊布,上麵寫著表示順從的漢字,他們看見歐洲人就表示順從。
雖然大部分義和團和軍隊一起逃跑了,但不少人還在,他們解掉紅腰帶,混在居民當中。聯軍經過搜查,抓到幾名義和團及其同謀,經過簡單審訊後就將他們槍決了。
西方記者記下了西方軍隊的“文明搶劫”:
城門剛一打開,聯軍就出現在城裏的各個角落,於是中國人的有一點價值的、便於攜帶的財物就換了主人。美軍、俄軍、英軍、日軍與法軍到處奔跑,闖進每一戶人家,要是門沒有開著,就馬上一腳踢開。天津的外僑由於對城裏很熟悉――真是不公平――他們比英軍士兵和美軍士兵方便多了。英、美軍的士兵們隻能到外瞎碰,而他們,由於沒有在戰場上大顯身手,就不失時機地跑到造幣廠、鹽道衙門、總督衙門,或者是最近的絲綢、珠寶店裏,他們知道那兒堆著好多值錢的東西,到了那兒,他們喜歡什麼就可以隨時拿走,而他們願意拿的卻是紋銀、元寶與金條。
西方記者認為:“要阻止搶掠是不可能的,當權者們於是采取了明智的方針,讓士兵們為所欲為地搶一天。”
各國的記者都發表了在天津搶劫的新聞報道,但所有的報道都隻有“部分真實”。他們披露別國士兵的搶劫,而對自己國家的士兵進行隱瞞。
但也有較為公正的記者:
我認為,如果搶掠被認為是一種罪行的話,那麼各國士兵都毫無例外地同樣地失了體麵。俄軍、英軍、美軍、日軍、法軍都同樣地進行搶掠,他們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流的搶掠能手。我這樣說,我也可以作證。
不僅如此,這位記者還對“搶劫”的“動人方式”進行了研究:
就個人而言,對這些搶劫者進行一次研究是非常有趣的事,比任何使我失神的事還能給我更多的快樂。它暴露了每一個國家國民的特性,而且每個人又有每個人的特殊方式。撇開例外情況,僅就一般的情況而論,搶掠是以一種動人的方式進行著的。
首先研究一下英國人的搶劫。
英國士兵和水兵進城的第一件事是在小胡同裏、在後院狂追雞鴨。馴服的家禽往往不會剩下。抓了這些家禽之後,晚餐的雞肉就有了保證。
吃飽了以後,英國人開始搶劫繡花的緞袍與珠寶之類的物品。美國人不大理解這個,“要這些玩意幹什麼?”但英國人說:“呀!我的情人看見這些東西不知怎樣高興呢!”
於是,英國士兵和水兵的口袋裏裝滿了梳子、小雕花發卡、精致的首飾,以及各種各樣的小物品,中國人的衣櫃中這一類東西簡直太多了,以致他們的口袋都要擠破了。
一個英國水兵要把最漂亮的一件繡花裙送給情人,較差一點的送給他的祖母,因為她已年老,老眼昏花,看不出什麼差別來。事實上,他心中充滿了暴發的狂喜,他已經打好算盤,在回國以後,對想要紀念品的人就給他一兩種紀念品,他說:“在英國的人,把中國的古董看得比什麼都貴重。”在他的想象中,他已經能看到他貧賤家中的牆壁已經被昂貴的花緞紮成的蝴蝶形裝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