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明白如此,今日卻中風疾走,原因何在?
很簡單。當年,慈禧能忍耐的是“公仇”,是國家的仇恨,這時,她的理性在指導著她的行為。而今天,她不能忍受的是“私憤”,是她個人與西方的仇恨,這時,她的理性忽然泯滅,她的冷靜忽然消失,她被感情主宰了。“公仇”能忍,“私憤”不能忍――晚清中國史上一次接一次的中外戰爭,我們是否都能看到這樣的特征呢?
那一時的迷狂就是這樣產生的。慈禧本來就是個迷信的人,但在過去,那迷信不過用於宮廷的占卜,用於對自己個人命運的抉擇,而今天,迷信卻用於對國家命運的定奪,用於製定國策,其危險可想而知。
應該說,慈禧的這種迷狂,她的大臣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是個深居簡出的人,最多的時候,不過在頤和園內那艘永不航行的石舫前鬱鬱徘徊,幻想著它總有一天乘風破浪,成為驅趕帝國主義的戰船。是大臣們報給她的一係列有關義和團的信息,使她覺得這已經不再是幻想,而是馬上就可以實現的現實。
義和團一心滅洋並且可能戰無不勝的信息顯然鼓舞了她。
義和團最討厭的洋貨,如洋燈、洋瓷杯,隻要看見,就怒不可遏,必毀之而後快。他們進入北京後,每天閑遊市中,隻要見到有銷售洋貨的,看見有穿著緊衣窄袖的人,甚至看見有模仿洋式的物品,或者雖然是中國的東西,但上麵卻有洋字――所有這樣的東西這樣的人,都一律毀之殺之。見洋字洋式而不怒者,隻有洋錢。香煙是西洋來的,眼鏡是西洋來的,洋傘、洋襪,也是西洋來的,隻要看見有人使用,東西毀滅,人抓起來,“輒置極刑”。曾有學生六人,身帶鉛筆、洋紙,被義和團搜出,“亂刀並下,皆死非命”。有一個人,“帶有洋書兩箱”,也被義和團眾用刀砍死。甚至,“一家有一枚火柴,而一家八口人,一律被砍死刀下”。對慈禧來說,當她聽到看到這樣的對西洋生活方式的破壞,內心生發出的是喜悅,還是對愚昧行為的不解?顯然是前者。她要讓自己統治下的意識形態一統江山,破壞得過頭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義和團的揭帖每天都送到慈禧的麵前,她看到,義和團所聲稱的是,要“拆毀同文館大學堂等,所有師徒都不饒放”。至於鐵路、火車、電線、機器,更是他們首先攻擊的對象。她欣慰地看到,在這個大清國,這麼多年來,隻有義和團最堅決地表示了與“洋”決絕的行動。它體現在中華民族在修辭學方麵的愛好――為“洋名稱”改名:“洋藥”改稱“土藥”,“洋貨”改稱“廣貨”,“東洋車”改稱“太平車”,“洋錢”改成“鬼鈔”,“洋炮”改稱“鬼銃”,“鐵路”改稱“鐵蜈蚣”,“電線”改稱“千裏杆”,“交民巷”改稱“切洋雞鳴街”,改“洋”字為,其意水火交攻也。改清字為,其意為“服清”也。這在今天看來可笑而不合時宜的行動,在當年是革命的行動,並在以後的曆史中,又一次接一次地重演。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的破壞,也不能讓人放心。在革命的破壞之後,慈禧還期待著更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看來義和團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送給她。例如“戰勝外國侵略者”。即使在頤和園中,她也能聽到義和團們如此鼓舞人心的“詩歌”:
兵法易,助學拳,要擯鬼子不費難。
挑鐵道,把線砍,旋再毀壞大輪船。
大法國,心膽寒,英吉俄羅勢蕭然。
一概鬼子今殺盡,大清一統慶升平。
瞧,這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呀!當然,義和團曾經殺官兵,但他們並非真要反叛朝廷。慈禧更加欣慰地看到,義和團根本不是有意和她的朝廷過不去,簡直就是在幫助她清理朝廷裏麵的蛀蟲,而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是多麼地令人感動呀:
是一幫贓與汙,竟把清朝弄壞,
不料城門大開,吾等暗使文武材,
感動人心槍刀排,扶保大清不壞。
可喜天子不受害,官敗民不敗。
自帶口糧來,除國之大害。
而且,這次民眾的暴動,意然與曆史上所有的農民運動都不一樣。義和團根本不想要大清的江山。有一次,載漪帶來的一幫義和團為她進行降神附體的表演,其中一個義和團員扮演的是慈禧最喜歡的《三國演義》中的關羽。她聽到關雲長憤慨地說道:“那洋人欺壓我大清太甚!”聽到這裏,慈禧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看到了義和團的旗幟,上麵寫的是“奉旨義和團”,已經是向朝廷掛號後的正式組織。他們是那樣的大公無私,一心一意地就想幹一點有利於大清江山社稷的事情,幹完了,他們就會老老實實地回老家去繼續種田:
我皇即日複大柄,
義和團民是忠臣。
待等逐盡洋人後,
即當回轉舊山林。
史載:“慈禧太後見義和團如此奮勇,甚為驚異。”雖然義和團在北京搞得太鬧了,太吵了――“太後現移居寧壽宮,因外麵喧囂之聲時達西苑,不能安睡也。”――但她的心中卻對義和團充滿了由衷的期待。
這天是1900年6月18日,她“第三次召見王大臣等,議和戰”,仍然沒有議出個所以然來。但她已經不在乎朝廷大臣們怎麼議、怎麼說了。她的心中已經有了定盤的星,隻等待義和團把他們的神通證明一下,便可以有恃無恐地向西方世界宣戰了!
真是天從人願。義和團居然把他們可以打敗帝國主義的證明送來了。
是直隸總督榮祿送來的。今天,6月19日,正在朝廷為戰為和而舉棋不定的時候,榮祿送來了《大沽口炮台緊急情況折》,其中轉述了法國駐天津總領事杜士蘭的一份《照會》。這份重要的《照會》,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原文,隻有榮祿在奏折中的轉述:
奴才於本月二十一日(公曆6月18日)接到法國總領事杜士蘭照會,各國現駐大沽口外水師提督、統領等,托由該總領事轉致公文一件。因為時刻促迫,來不及譯成華文,其要意,乃各國水師提督、統領,限我們於明日早晨兩點鍾時,將大沽口各炮台,交給他們收管,逾此時刻,不願善交,那麼,各國水師提督、統領,就會以武力占據。
在這份告急奏折中,榮祿還特別指明,杜士蘭奏折“注明是二十日發出的,但二十一日卯刻始行送到。照會內容說,今日(18日)早兩點鍾把照會交給我們,但照會到達時,已逾時刻。這是他們的狡詐呀!”
據軍機處檔案載,榮祿此折以“六百裏加急”到達北京,“呈上慈目”。我們已經知道,在此之前,16日、17日、18日,慈禧已經連續3次召開了禦前會議,討論戰守事宜。但討論來討論去,一直未最後確定下來。照會的到來,更堅定了慈禧與列強決裂的決心。因此,當天,朝廷給西方駐京使館的照會說:
中國與各國向來友好,乃各水師提督遽有占據炮台之說,顯係各國有意失和,首先開釁。現在京城拳會紛起,人情浮動,貴使臣及眷屬人等……應請於二十四點鍾之內帶同使館牟兵等妥為約束,即速起行,前赴天津。
同日,清廷以八百裏特快公文寄諭直隸總督裕祿,稱事機緊迫,兵釁已開,“該督須急招義勇,團結民心,幫助官兵,節節防護抵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