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載漪成了未來的太上皇,他,榮祿,政府的首腦,眼瞅著自己的權柄一天天被削弱了。他看到,慈禧太後對他的態度也大不如前,似乎覺得,沒有你這個榮祿大人在前麵執鞭提蹬,她的馬兒一樣跑得好。虎神營給了載漪。這沒什麼,是他榮祿用它來換載漪的交情的。但外交部(總署)也給了載漪,這可不是他榮祿情願的。很快,紫禁城的五門提督官職,都給載漪的哥兒們拿走了。如今是載漪掌管著紫禁城的鑰匙。再這樣下去,他拱手交出全部軍權的時候就要到了。這一切,都是慈禧對他的信任度減弱的結果。
這可不好。這很危險。這簡直是要榮祿的命嘛!曆來隻有政變,隻有風雲變幻,才使榮祿青雲直上。所以他若無其事,矜持自重,不動聲色;他慢慢地、深深地呼吸,仿佛摔跤運動員麵臨著搏鬥,等待著他出手的時刻。
機會終於來了。他“收到”了那封“洋人照會”。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偽造的照會。但他更看出了那照會的利用價值。是的,羅嘉傑是他榮祿的人,這樣重要的信息是他榮祿派人打探來的。他榮祿可以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可是太後啊,你瞧,我的這顆心,不是永遠都在你這一邊嗎?
他想到過他這樣做的後果嗎?應該想到。但在他心中,一個國家的沉浮,遠沒有他自己的沉浮來得重要。這是政客的悲劇:他在政治陰謀中可以顯露非凡的智慧,但卻永遠缺少一種品質,一種關鍵性的最崇高最純潔的品質――為了國家的命運暫時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利益。
好啦,不必再說下去啦。這是大清朝的宿命:當它需要一個能夠決定命運的大臣,有一種決定命運的品質的時候,它發現,它得不到。命運不再保佑它。它被這個神秘的偶然因素用力一推。它看到了前麵的深淵。
1900年6月17日,凝聚已久的烏雲終於迸發出雷電。看到“洋人照會”的慈禧立刻召開了第二次政府首腦擴大會議,是為第二次禦前會議。
群臣是被“急詔入見”的,地點不變,仍然是在儀鸞殿。除了載漪和榮祿,沒人知道會議的主題。而慈禧撕掉了一切掩飾,會議開始,立刻宣諭:
剛才,我得到洋人照會四條:
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
二、代收各省錢糧;
三、代掌天下兵權。
今日釁開自彼,國亡就在目前,若竟拱手讓之,我死無麵目見列祖列宗。反正不過是滅亡,一戰而亡,不是強於等死嗎?!
朝中大臣,過去很少看到太後如此激動,卻又不解:她說“洋人照會”四條,為什麼隻念了三條?但在領袖如此意誌、如此情景麵前,朝廷大臣,除了讚成,還會有另外的選擇嗎?
所有的大臣呼啦啦全部跪倒在地,齊聲高呼:“臣等願效死力。”
甚至有人哭出了聲。
太後也忽然泣下:“我本不要他們的命,此前還允許洋兵入城,保護使館。我一人違拂眾人的意思,壓服義和團,都是為他們。他們竟這樣報我!”
聲音也高昂起來:“如此,拚死一戰,強於受他們的欺侮!”
這時,徐桐遲到。他家居東交民巷公使館附近,義和團已經包圍了使館,他剛剛逃出來。太後一見,賀其平安。載漪的兄弟載瀾乘機奏聞太後:“臣適才發現,義和團練習時,忽見玉皇大帝降臨。請太後獎勵拳民之神功。”
慈禧大喜,道:“當年,則天武後當國之時,玉皇大帝也曾降臨,與今日之事一樣。既有神明護佑,我大清不難滅盡洋人。”
群情激昂,聲言決戰之聲,震撼殿宇。
太後於是高聲宣諭:“今日之事,你們各位大臣都聽到了。我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向洋人宣戰。戰爭結果,尚未可知。如果戰後,江山社稷仍然不保,諸公今日都在這裏,應當知道我的苦心,不要歸咎我一個人,說什麼皇太後斷送了祖宗三百年天下!”
群臣再次叩首,同聲宣誓:“臣等同心報國!”
《劍橋晚清中國史》在歸納這次禦前會議的結果時說:“中國在過去的衝突中甚至無法打敗一個西方國家,而現在根本不可能頂住西方列強的聯合遠征隊。但是,當事件成為一個有關慈禧太後名譽的問題,實際方麵的考慮已經降居其次。”
當天,義和團燒毀了京師最繁華的地帶:前門。大火衝天,延燒一日,據說是義和團燒大柵欄外國藥店引起,遂致延燒甚廣。前門一帶,銀行商店,俱成焦土。一位已退休在家的官員在日記中寫道:“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他似乎已經預見到大清朝最後的噩運。
然而,這一天,清政府並未發出《宣戰詔》。
它還在等什麼?
頤和園內鬼見愁,慈禧迷狂義和團
慈禧在等待一個實實在在的證明:義和團神功確實能把洋鬼子打敗。
在她的內心,向洋人宣戰,已成定局。但義和團似乎尚未證明他們在洋人麵前戰無不勝的能力。長期以來,她關注著義和團的所有信息。朝廷士大夫們紛紛向她獻策,都認為義和團“奇貨可居”,是打敗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殺手鐧。高居領袖位置的人,似乎永遠難以明白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當領袖已經流露出一種確定的傾向時,下屬的進言便多是諂媚逢迎了。慈禧正是走進了這樣的心理誤區。禦前會議上的逆耳忠言,她再也聽不進去。士大夫們的諂諛幹進,她覺得正確無比。
一個叫曾廉的知府和一個叫王文龍的編修,向太後貢獻了三條計策:“義和團的神功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可以攻占東交民巷,殺盡外國大使,這是上策。以義和團的力量,廢除洋人過去與中國簽訂的一切條約,命令洋人今後按照我們說的辦,這是中策。下策嘛,當然是先戰後和,這就沒什麼意思了。”對這樣的瘋話,慈禧認為,“還是中策最為有力。”
禦史徐道昆上奏:“朝廷擔憂洋人進攻,又會先占天津大沽炮台,挾我就範。有了義和團,這就不用擔心啦。洪鈞老祖已經在北京發出神諭,命令五條巨龍,封鎖大沽口。倘敵艦膽敢進攻,五條巨龍,會口吐光芒,光亮閃處,立消敵艦於無形。”義和團有如此神功,慈禧大感欣慰。
長期以來,史學界幾乎統一的說法是:慈禧對義和團僅僅是利用而已。這結論似乎有失偏頗。實際上,慈禧敢於同列強宣戰,與她深信義和團“法術可恃”密切相關。
這當然是一時的迷狂。但對一個領袖人物來說,倘若其一時的迷狂恰恰發生在最不該迷狂的時候,國家命運便因此而一發不可收拾了。
對西方人的仇恨,非自今日始。多數情況下,慈禧並不糊塗,至少懂得不能把雞蛋往石頭上碰。要把帝國主義趕出中國去,首先需要的是我們中國自己的自強――以經濟建設為綱,增強國力。20年前,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出使西方,向慈禧辭行,二人有一段對話:
曾紀澤:“我們中國的大臣也罷,人民也罷,都恨洋人,這是不用說的。但最根本的事情,是要我們的國家和人民發憤自強,這樣才能達到目的。決不是燒毀一座鬼子的教堂,殺幾個西洋人,就算作是報了仇,雪了恨的。”
慈禧:“可不是嗎!我們和洋人的這種仇恨是一天也不能忘記的!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要我們自己慢慢地自強起來。你剛才的話,說得很明白,決不是殺一個外國人燒一間外國房子就算報了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