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國官員聽了,才點頭道:“我乃英國領事館參讚濮蘭德。我國領事也知道先生是個維新誌士,助皇上變法維新甚力,決不致有弑上之事,而且深知先生是主張聯英抗俄,與敝國友好的;所以特命我以兵船前來援救先生,請先生快隨我過船。否則,進吳淞口時,上海道的清兵捕快就要上船來搜索了。”
康有為見有公文告示為證,決非假造,又見濮蘭德態度尚較誠懇,隻得隨他下船,轉到英國兵艦小艇上去躲避。他上了英國小艇之後,心情很亂,聽說皇上遇弑,也不知情況怎樣?又擔心廣東的父母,北京的兄弟和許多親人們的命運;而自己的前途也十分渺茫,生死未卜,今後更不知到何處去容身?他坐在小艇的船舷邊,望著茫茫的夜海,心事浩渺,不能自已,忙找出紙筆,首先寫成一首七絕。
忽灑龍嫠翳太陰,紫微光掩帝星沉,
孤臣辜負傳衣帶,碧海青天夜夜心。
寫好後,情猶未已,又急草了一份給正在廣州的門生弟子徐君勉的絕筆書,托他照看母親。信上寫道:
吾以救中國故,冒險圖變,竟至不測,命也。然神明何曾死哉?君勉為烈丈夫,吾有老母,謹以為托,照料吾家人,力任大道,無變怠也。同門中誰能仗義,護持吾家吾國者,吾神明嘉之。任甫若存,並以為托。
孔子生二千四百七十五年即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九日有為絕筆告。
信寫完了,他內心仍很激動,又揮筆寫了一份絕命書:
我專為救中國,哀四萬萬人之艱難而思變法以救之,乃蒙此難。惟來此人世間,發願專為救人起見,期皆至於大同太平之治。將來生生世世,曆經無量劫,救此眾生,雖頻經患難,無有厭改。願我弟子、我後學,體吾此誌,亦以救人為事,雖經患難無改也。地球諸天,隨處現身,本無死理;至於無量數劫,亦出救世人而已。聚散生死,乃理之常,出入其間,何足異哉!到此亦無可念,一切付之,惟吾母吾君之恩未報,為可念耳!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九日,康長素遺筆。
寫好後,他又一一仔細瀏覽了一遍,才交給弟子李唐好好收藏,然後便站起身來,抓住船舷,想要蹈海而死,卻被李唐一把抱住了。船上的英國人也聞聲趕來,大家苦苦相勸,才把他自殺的念頭打消。
後來,康有為師徒二人又被轉移到了英國郵船巴特勒號上。
此時上海道蔡鈞,聽說康有為已經乘坐“重慶號”由津來滬,便派出兵船,裝載大批探捕武弁,開出吳淞口去,截攔“重慶號”,要求登輪搜索。隻因英國駐滬總領事拒絕簽署搜查證,所以遭到“重慶號”船長的拒絕。等到“重慶號”開進吳淞口停泊時,眾捕快上船抓人,康有為卻早已轉移走了。
蔡鈞見“重慶號”上沒有搜出康有為,知道已經轉移,急忙派人偵察,訪知康有為已經轉移到了英國郵船之上,便派出兩艘兵船,出海追捕。那英國艦隊也不示弱,派出兩艘兵艦夾船護送,並且還從威海衛調來主力艦護航。蔡鈞派來的兵船自知力量不敵,才轉回上海去了。
十四日夜晚,英國郵船巴特勒號抵達香港,康有為才脫離了危險,登岸後,暫時寄寓在英國巡捕房內。
此刻,他最擔心的是皇上和梁啟超、譚嗣同以及他的胞弟康廣仁等人的命運。
到達香港後,他就急著翻閱報紙。從香港收到的各地來電看,國內的局勢是很緊張的。《字林西報》傳單稱:“江漢關道出有賞格,拿獲康有為者,賞洋二千元,已見昨報。茲複探悉北洋榮中堂賞格,如有捉住康某者,賞洋三千元,而南洋劉製軍賞格則為二千元雲。”《中外日報》講的更加詳細:“據京師傳來專電雲:皇上病勢沉重,恐致不起。本月忽逢上諭,將康有為革職嚴拿,拘獲後就地正法。是日,京師九城門均派兵嚴守,如有形跡可疑之人,立即拘拿。現康有為之弟廣仁,已被拘獲,監禁刑部獄中,擬即日請旨正法雲。”《國聞報》也登有消息說:“有西人自北京來,傳述初六、七日中國朝局既變,即有某國駐京公使署中人,前往康氏弟子譚嗣同處,以外國使館可以設法保護之說勸之。譚嗣同曰:大丈夫不做事則已,做事則磊磊落落,一死亦何足惜!且外國變法未有不流血者,中國以變法流血者,請自譚嗣同始!即糾靈敏十人謀大舉,事未作而被逮……”
這些消息,都令他心痛欲絕,五內不安。
自從受到皇上接見重用以來,他對光緒帝是很感戴的。他覺得光緒有求治之心,愛民之意,能兼采西方之所長,接受民權之思想,不弄權術,不逞粗暴,是一個理想的維新皇帝,立憲君主。如有良臣輔佐,無人掣肘,其成就決不致在日本明治天皇、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之下。而今遭遇事變,陷入慈禧魔掌,生死未卜,真令人惋惜之至!
梁啟超是他最心愛的弟子,英才慧敏,博聞強記,而文筆尤稱犀利,時年才26歲,正在青春有為之年,卻遭到了這樣的事變;萬一被害,不僅是整個民族之損失,而且也將成為他終身之憾事!
最令他牽腸掛肚的則是康廣仁的被捕。他隻有這一個同胞兄弟,從小相依為命,形影不離。這次廣仁的被捕,完全是受他的牽累。從各地報章評述來看,顯然是凶多吉少。慈禧、榮祿這些凶殘的政敵,抓不住他,便拿住他的兄弟泄忿,這是很令他痛恨的。同時,他也因廣仁的性命無法挽救,而感到無限焦慮和悲痛。
康有為逃到香港後,寓居上海虹口的廣東人聯名致函字林西報,請登如下的鳴謝啟事,“叩謝大英國水師提督、領事館,以及各國商民,愛我粵民之誠。”
康有為出走後,伊藤博文尚在北京。八月初九日(9月24日),李鴻章宴伊藤,席間談及康有為之事。李向伊藤說:倘使康有為逃往日本,“貴侯必能執獲送敝國懲辦。”伊藤答曰:“不然,康之所犯如係無關政務,或可遵照貴爵相所諭,若幹涉國政,照萬國公法,不能如是辦理,當亦貴爵相所深知。”這固然名正言順,但也可以看出伊藤的態度。隨伊藤來訪的伍加先生(大岡育造),時亦在座,對康有為深表同情。他說:“據仆愚見,與其將康有為搜拿懲辦,不如加以培植,以為振興中國進步。”這是一種很天真的想法。伊藤則比較了解世情,他對張元濟等人說:“一個國家要變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經過許多挫折才會成功。諸位有誌愛國,望善自保重。”不論他二人的說法如何,都充分表現他們很同情維新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