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2 / 3)

疾風夾著雨滴拍打她凝脂冰肌,冰涼的觸覺消了心頭幾分燥熱,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暗歎世事如棋局局新,那榮耀非凡的靖國公不過兩日間就成了階下囚,往日那個總被哥哥們欺負被皇後棄如鄙履的自己卻成了太子,往後還不知有誰再將她這個虛凰太子湮沒如塵泥。

“明湖千頃煙雨,占斷幾番春秋。”

“小相公好才情啊!”梢公笑咪咪地誇讚,灰色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轉。

她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回他。“哎!船上的,可否避個雨?”岸上斷斷續續的聲音隔著湖麵傳來。

“這就來了!”艄公一橫杆,畫舫即掉了個頭向岸上幾個模糊的人影駛去。

靠得近了才看清那是兩個和尚和一個道姑,衣衫早被雨水打濕了。

“喲!這年頭還沒見過和尚和漂亮道姑走一塊兒的,年兄們,這回可見識了吧!”齊修見那道姑相貌不俗,那和尚也是一老一少,忍不住口無遮攔起來。

那和尚倒都笑咪咪的不在意,那道姑小臉一沉,十分不悅,但是已經上了船也不好就這麼下去,於是僵坐著。

蕭成忙打圓場:“各位莫要在意,齊兄說話向來沒個輕重的,若有得罪,小弟代他賠罪了。”

“不在意,有什麼好在意的,又沒說我們是夫妻,還好啦!”那年輕力壯的和尚憨憨地咧開嘴,撓了撓頭。

此言一出,那道姑麵皮更加難看,鐵青地繃著,其餘人等嘻然,齊修更是笑得快要斷氣。龍昭汶轉首打量那和尚,隻見他約莫二十出頭,身形彪悍,健壯非常,膚色漆黑,滿臉虯髯,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這麵相怎麼看都是個不肯安分之徒,居然做了和尚,確實有趣。

“老衲教徒無方,教各位施主見笑了。”那年長的老和尚麵色不變,徐徐施禮。不像他的徒兒,他一看上去就是一個得道高僧的模樣,長長的白眉毛低垂,寬大的僧袍包裹著他精瘦的身體,襯出仙風道骨的飄逸。

“在下蕭成,敢問各位大師法號。”

“老衲滅法,此乃小徒度難。”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滅法大師,失敬!”蕭成雙手合十。

“是滅法大師!恕我等俗子眼拙,冒犯大師。”上官克也忽然恭敬起來,“大師不是應在湖洲圓覺寺頌經講法的麼?怎會雲遊至此?”

“欲前往朔州宣揚佛法,救助饑荒中的災民。”

“大師不坐禪,居然管起司農大人手下事務來,大師是要還俗入世麼?”孟拓向來瞧不起這些念念叨叨又不事生產的和尚,享受信徒的供奉卻老說要救濟他人,簡直可笑,每有時務驟變又攙和一腳,沽名釣譽,真正可惡之極。

滅法聽見他的挖苦也不生氣,緩緩開口道:“禪並非讓眾生離棄現世,離棄人生,而是立意去除障蔽,超越自我圈固,回歸本心自性,所謂‘明心見性’。老衲平日身受眾生布施大恩,此刻正是行大義,入大定之時。”

一番佛理說得既淺又深,倒教孟拓不隻從何反駁,不甘地小聲地嘀咕:“哼!和尚就會磨嘴皮子。”

滅法聽見了他的嘀咕,也不生氣也不驕傲,神色如常,但是當他看見一旁站立的龍昭汶卻是臉色大變,立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個大禮:“貴極!”

其餘人都麵麵相覷,不明就理,即使度難忍不住好奇一再追問,他沒有再多吐露半個字。龍昭汶心裏卻因為這個大和尚的舉動心裏突突跳,這個大師莫非真是神人不成?

“嗬嗬!大師的意思莫非上官小弟將會飛黃騰達高中狀元不成?”齊修打趣。

滅法不置一詞,深深地看了她良久,眉頭深皺。

“大師此行路途遙遠,朔州大亂,又有流寇稱王,辛苦不說,凶險也是不得不慮的!”蕭成好心為他們擔憂。

“如今這皇帝昏庸,天下大亂,流寇算什麼,弄不好還要易主呢!”孟拓哧鼻。

龍昭汶惱怒,雙目瞪圓:“你說這犯上之言,不怕誅家滅族嗎?”

“本人孤家寡人一個,怕什麼?何況我走遍大江南北,說的都是實言,你見過離家棄子,麵黃肌瘦,餓殍滿地的慘境麼?還說自己寒門中人,竟一點不解人間疾苦。古語有雲,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堵住我這個小民的嘴巴就能保那皇帝老子萬世江山嗎?”孟拓半點不示弱。

蕭成感慨:“雖然孟兄所言大逆不道,但是他說的確是實情。兩年前我曾在戶部任抄錄,那數字看得我心痛萬分。六王之亂前,統計朔州戶口是十萬戶,一般按照一戶五口計算,當時人口五十萬,而在兩年前年末的動亂中,總計戶口僅有四萬戶,也就是二十萬人口,而參與造反的人口卻達八萬!”

“朔州那是小菜一碟,你們這些個小相公還沒見過大陣勢呢,南方的三十萬青衣軍在建功王仇茂帶領下攻城掠地,勢如破竹,開倉分糧,喝酒吃肉,那叫一痛快,那些個吃皇糧的蝦兵蟹將不堪一擊,隻能等著吃斧頭。哈哈!要造反當然跟著建功王,什麼平原郡的定風王,河內郡的成業王都是個屁!日他老娘的,給建功王倒夜壺都嫌他們笨!”度難聽他們講得來了勁,也忍不住插了口,唾沫橫飛,聲如洪鍾,真是粗魯無比,沒有半分和尚的樣子。惹得滅法嗬斥:“佛家子弟,不可妄語!”他這才如同做錯事的孩童乖乖閉嘴。

“蠢人!”那道姑白了度難一眼,一臉鄙夷。

龍昭汶聽得心驚肉跳,冷汗直冒,看宮內一片歌舞升平下的爭寵奪嫡,排擠踩踏,明槍暗劍已覺驚心動魄,原來還有這麼一片破敗江山要她去修補。也罷,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她龍昭汶自小任人踐踏,遭人白眼,他們那些人依賴的不過是無尚的皇權,堅固的靠山,她偏要掀了那一盤殘局,這危局之下未嚐不是她的時機。

“雨歇了!諸位相公可以上岸了!”艄公的聲音在梢尾響起。

“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師,相會即是有緣,一路珍重!”

“各位,咱們這也就散了吧!後會有期!”

“漂亮小相公,下次也要來,可別忘了同袍之義!”

說說笑笑,眾人就此在岸上各自拜別。從畫舫上走下來,龍昭汶嗅著雨後清新的空氣,踏著腳下的青石路,眉頭深鎖,一語不發,自然無心去看日暮下花落小巷滿城綠的美景。

不同於她的心事滿滿,蕭成卻是腳步輕盈,歡快無限,雨後的小縣城似乎散發滋潤後的嫵媚,令他詩興大發:“雨歇寒煙迷巷道,霞褪湖影入舟棹。碧空含情分晴雨,涼風帶愁問紅妝。”

龍昭汶心裏一動,駐足回首,水汪似的美目中一片茫茫然,這首詩寫的正是眼前此景,貼切十分,那麼他是以涼風自喻麼?

蕭成清澈的眼看向她,似有什麼在他眼底湧動:“南兄為何愁眉不展?”

“我離家已久,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她說。

他俊秀的臉一沉,眼眸瞬間黯淡,但是他好象還不夠挽留的勇氣,半晌也沒有回音。龍昭汶不禁抬眼看他,那一看便墜如了他湖水般澄淨的眼底,那裏像蓄著無邊的溫柔,讓人不願清醒,任光陰在彼此指間流淌。

蕭成的嘴張合了半天,終於說出說要在她走之前帶她看看晚上最熱鬧的夜市。她點頭,他開心的笑了,掩飾不住他的激動,單純的笑容在他年輕的臉上那麼好看。

懷化是個離京城不遠的小縣城,雖然不及京城氣派但是皇城腳下的百姓還是占了京城繁華安定的光。這裏的夜市熱鬧非凡,吃的玩的唱地樂的,一樣也不缺,車馬輻輳,冠蓋飛揚,人往人來,十分熱鬧,五光十色的燈光下展現一片錦繡的氣象。

“你把這裏治理得真好,百姓都安居樂業。”龍昭汶由衷地誇讚。

他靦腆一笑:“本就是職責所在,離我的夢想還遠呢!”

龍昭汶見他生澀純淨的表情,不禁生出玩笑之心脫口而出:“職責,職責,以後也不知道誰做了你的妻子,你也要對她說娶她是職責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話太曖昧。

他一呆,流彩般的俊目在她臉上流連,望著她像他眼前的人就是他要娶的妻子一樣極認真地道:“自然是喜歡,很喜歡才…才會想執子之手,與子諧老!”

龍昭汶心裏亂跳,臉上一紅,呐呐地說:“這話對你妻子說去,跟我說作什麼?”說完一轉身,快步跑開了。

蕭成見她臉上羞澀,先是一愣後又大喜,發足追了上去。

黃暈燈光透過紅紗穿出來,叫賣還價的人聲如潮,他們就這麼人潮川往中穿梭,兩個俊逸出塵的少年一個閃躲一個追逐,年少的開懷肆意路人一眼便瞧了出來。

“這枝蕭好漂亮!”龍昭汶一眼看見樂器店的正中央掛著一個剔透的紫蕭,於是駐足細細觀摩。她因奔跑喘著氣,雙頰勝火,賣蕭人一見她也是歡喜,於是乘機說:“小相公好眼力,這是用上好的紫竹做的,比一般的青竹質地硬很多,那聲音也是不同凡響。”說著便取了下來給她細看,那紫蕭通體瑩潤光亮,沒有半點瑕疵,那厚重的紫像是從蕭身裏沁出來似的,燈光下流瀉出迷人的光澤。

“多少錢?”蕭成見她喜歡便開口問。

“不貴,二十兩銀!”

“這麼貴,非玉非銀的!”龍昭汶有些失望,一個太守的月奉也就五十兩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