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奴奴本是楊家女(2 / 3)

雖然,魯迅先生在這篇文章裏,特別說明了是四十年前的往事,是他幼年坐在烏篷船上,吃著羅漢豆,於湖光山色間觀看社戲的印象。但是,作為整個人類文化傳統中的一部分,各個分支固然有其自己的民族,或國家,或地區的特色,但共同的,相通的,能夠比較可以對應的東西,還是占主要地位的。“情由心生”,世人悉皆如此,也就不奇怪女吊表演出一個心字的緣由了。

因為魯迅先生看社戲時,已經“西風東漸”,但遠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外國電視連續劇可以師法,更沒有模仿外國生活方式的國產電視連續劇可以仿效,很難有這種大開眼界的機會。孤陋寡聞的中國這些女吊們,真無法想像怎麼會“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心和情的相通,中國人早就寫出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思故人,實獲我心”的詩句;“長恨人心不如水”、“隻願君心似我心”、“更別有係人心處”、“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等等中國詩人的詠唱,在情和心的比興方麵,要比西方人久遠得多。

但中國文人尚虛,西方文人崇實,心,作為愛情升華的代表物,便化為“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與君別後淚痕在,年年著衣心莫改”、“本侍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意象。不如西方人,將心實實在在地物化,做成糖果可以吃,做成裝飾可以戴,做成丘比特的靶子可以射。

所以,在中國,很少有將那些詩句,寫在或印在心狀物上的,倒是王實甫的《西廂記》裏有一句:“不移時,把花箋錦字,迭做個同心方勝兒”庶幾近似。但這種折紙遊戲,怎麼也折不出心的真正的樣子來。這可能和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教育影響,而人體解剖不發達有些關聯吧?

然而,女吊卻嫋嫋地在舞台上走出一個“心”字來,真是一個好了不得的創舉!

當然,上吊可以有許多理由,但似乎此種手段,卻被女性自殺者所壟斷。而女人投繯泰半與感情事有關,就是魯迅先生看的這出目連戲,那位女主角,也是因為做童養媳,後來又被賣入娼門,而得不到她應有的愛情,才把脖子伸進繩套裏去的。

所以,她要將這個心字表達出來。

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一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麵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頤,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楊家女,

啊呀,苦呀,天哪……

在魯迅先生筆下,出現過許多女性,但他惜墨如金,很少在女性人物的麵容、身材上著意描寫。如農村婦女祥林嫂,如城市女性子君,如神話人物女媧,如讓阿Q萌發出強烈性衝動的吳媽和小尼姑,都比不上這個女吊,有著如此細致入微的傳神描寫。

而且在《呐喊》和《彷徨》中,很少見有如此大段的筆墨,來刻畫一個人物。魯迅先生尚白描,通常三言兩語,便把形象勾勒出來。獨獨這個女吊,他竟用去二三百字,不能不說是一個特例。女吊獲此殊榮,並不完全因為她有“更徹底,更可愛”的美麗。雖然先生說過,若是半夜三更,碰上這位粉麵朱唇的女吊,也許要去瞅瞅的。我認為尤為重要的原因,恐怕還在於她盡管是個鬼,卻“是可以十分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的鬼。坦然相處,無須防範,並非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能達到如此真率的自然境界的。

一到人間,世態百象,可就不那麼簡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