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曲難忘(2 / 2)

我對他們講了我的情況,我是怎樣一個應該白眼相待的人。他們盤問了半天,端詳了半天,至少半村的人在盆爺的院裏老棗樹下(那株樹上有個放門鑰匙的洞的細節,被我寫進了小說裏),半蹲著看熱鬧。我不了解他們為什麼寧肯采取這種他們稱之為“圪就”的姿勢,而不願坐著放在院裏的小凳或木頭疙瘩。對城市長大的我,尤其感到新鮮的是盛糊糊的海碗,真無愧這個“海”字,容量足有3000CC,端著它從村頭吃到村尾的那份快樂自在,也著實讓我羨慕。

隨後,家長裏短,父母妻子,夾以對北京好奇的許多問題,乃至於早先朝廷裏的事情。說實在的,即使講上三天三夜,也滿足不了山民們想知道的一切。除了盆爺見過汽車外,很難給他們講明白乘坐火車來到山外那座小城的經過。我在《月食》中寫了一個當過優秀拖拉機手的姑娘,但我懷疑,時至今日,拖拉機是否能開到羊角堖?恐怕也未必吧!就這樣談到太陽下山,月亮升起,至此,大家判斷我起碼是個心地並不壞的好人。不知誰在樹影裏歎息,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啊!

這種真誠的同情和信任,是那時在別處絕對得不到的。我也在想,或許他們懵懵懂懂,對於時局的無知吧?但後來,盆爺和別的鄉親不止一次來工地看望過我,直到我們施工隊離開太行山,還請人給我寫過信的。

山村人通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盡量不點燈的,因為煤油要到十幾裏的山外集鎮上去拿雞蛋換,一般燎一燎鬆明子也就夠了。那天顯然因為我的出現而晚了,於是盆爺讓年輕後生上樹晃棗兒給大家點點饑,隨落隨撿隨吃,歡聲笑語,打破了夜的寂靜。讓我情不自禁的,無論大人小孩撿到了棗兒,都先盡著我。當然,這也許是客情,但我忍不住地熱淚奪眶而出,好在天黑,誰也不會在意我一邊嚼著甜棗,一邊索性任它流去。人總是在艱難的日子裏,才體會到友情的可貴,我敢說,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甜的棗。

正是由於羊角堖嚴重幹旱缺水,棗的含糖量高到竟能拔出縷縷糖絲。掛著紅燈籠似的滿山柿樹,有一種若雞蛋大小的名叫“蜜罐”的柿子,咬上一口,果如其名地甜到心裏,還有那種“糖瓤賽蜜”的紅薯,我在《月食》裏很鄭重地寫上一筆的。因為不僅使我領受了口腹之美,領受了鄉親們一片不見外的心意,更重要的,這棗,這柿,這“糖瓤賽蜜”的紅薯,還有廝守在這塊土地硬磨硬熬的羊角堖人,使我懂得,被生活壓倒了的人,才是真正的軟弱,逃避也不是強者的勇敢表現。

次日,盆爺陪我下山,他幫我背著鄉親送的幹棗、柿餅上路,至少有好幾位腿腳利落的後生,送到好遠才止步。剩下我倆的時候,我好奇地問,他們為啥叫你瓦盆老漢?

他嗬嗬地樂了,山村風俗,孩子落生,所聽到的第一聲動靜,便是叫一輩子的小名。很顯然的,賣瓦盆的叫喚給剛來到人世的他,留下了這個雅號。他不在乎,想得開。“叫俺瓦盆,就是瓦盆了嗎?”這時候,我覺得他很像一個充滿智慧的老人,他說:“瓦盆咋的啦,這幾十年磕磕碰碰,不也沒碎沒破沒掉塊碴嗎?你看這些個石頭縫裏長出來的樹啊,草啊,不也頭頂一片天,活下來,活得結實,活得精神,活得誰比誰差啊!”

他指著在幾乎極少水分養料的石頭縫裏,生長出來的爬山藤,接骨木,枸杞子,和什麼菟絲草,顯然是在給我鼓勁。我根本不認識這些野生的草木,即使他一一地告訴了我,現在要讓我去分辨的話,也還是分不清楚。不過,我對這些生氣勃勃的,沒有任何萎謝,沒有絲毫凋零的每一枝,每一葉所表現出來的振作,沒有一個搭拉著腦袋的,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垂頭喪氣的。

這是山的世界,但同時也是岩縫裏那些草那些樹的世界,我為什麼不頂著我頭頂上的天,挺直著活呢?

天高雲淡,盆爺興致上來了,又引吭高歌,滿山回響,還是我來時聽他唱過的那段梆子腔。

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

過一嶺又一嶺,嶺嶺相連……

其實,生活的路也是這樣沒有盡頭的,就看敢不敢迎接挑戰,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

羊角堖和這支在羊角堖聽到的梆子腔,我怎麼能夠忘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