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曲難忘(1 / 2)

我曾經寫過_篇題名“月食”的短篇小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這篇作品裏,我寫了一個叫“羊角堖”的太行山深處的村寨,還寫了一個心地善良的郭大娘,和她的養女,忠誠地等待丈夫歸來的妞妞,以及妞妞的女兒,開拖拉機的心心。這些山村人物形象,自然和生活中的原型很難絕對相符。但羊角堖,這針鼻大小的村寨,卻是真實的。因為對我來說,這三個字不同一般,意味著對於人生的悟性,所以我在寫《月食》時,便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山村寫進去,留下一個久遠的記憶。

羊角堖,這個水比油貴的山村,我是永遠不會,也不能忘記的。

在這以前,我隻有江南一帶水鄉生活的體驗,雖不多,但那阡陌連橫的水田,那一碧如洗的湖蕩,萬頃蘆花,半池蓮菱,風車咿呀,白帆點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煙雨迷蒙,水天一色,絕對是一個水的世界。我完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嚴重缺水的山區,全靠上天的恩賜,老天爺一年所降的雨雪,便是這一年賴以生存的全部水源。

我很驚訝山民堅韌的毅力,祖祖輩輩廝守在這偏僻窮苦的山窩窩裏,憑一點積攢起來的水,撙節使用,居然活得結實活得泰然,而且毫無怨天尤人的憤慨。

羊角堖,戶不過十,人不滿百,若不是一個叫“盆爺”的老漢,放幾條羊,躺在青石板上唱他的梆子腔,或許我還找不到這個藏在山縫裏的小村寨呢!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嶺又一嶺,嶺嶺相連……

當你走了許多越走越陡的山路以後,腰酸腿疼,累得要命的時候;當你汗流浹背,舌幹口燥,陽光曬得頭暈眼花,渴望有一口水喝的時候;當你受到太多的傷害,周圍人報以白眼,而感到真正孤獨的時候。這高亢的蒼涼的還多少有些沙啞的歌聲,你立刻意識到,那將是一口泉,一口井,一碗釅釅的大葉茶。於是,無論多累多渴,也會迎著那韻味十足的梆子腔,尋找過去。

或許是人煙稀少,交通阻絕的緣故,或許是羊角堖民風純樸淳厚的緣故,隻要你進了村口,在那塊歇腳石上坐下來的時候,便成了全村人的親戚了。這種溫馨的感情,即使在三十多年以後的今天,回想起來,仍覺得那樣熱乎乎的。

後來,我悟到,日子過得清苦,同情心並不匱乏,可以說得上一貧如洗,度日艱難的羊角堖,對一個外鄉人,並不因為我落魄潦倒,而減弱一點點待客的熱情。我始終記得,盆爺(我覺得他實際上等於是我精神上的教父,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讓他老伴把那珍藏的芝麻,扔進燒熱的鍋裏,炒熟,碾軋出油。然後倒下南瓜、白薯,再加上玉米麵,煮出一鍋香甜酥糯的糊糊。而且決不吝嗇地東家一碗,西家一碗地端著分送出去,我作為盆爺家的客,但全村人和我一起享用了這頓美餐。

從此,我知道,羊角堖不但缺水,還缺油,缺糧,如果我附帶說明一句,這是1958年秋天的事情,也許並不奇怪缺這缺那了。曆史的這一頁早翻了過去,但羊角堖給我的啟示,卻留了下來。

那時,我落在了一個極不愉快的處境裏,如今時過境遷,我完全能諒解當時我周圍的人,所給予我平白無故的傷害,自然能想得開何必去責怪誰,“過去就過去了,日子還長著咧!”這是盆爺的話。“有水能活,沒水也能活,雨水大了,瓜倒不甜了,是這麼個理不?”這是盆爺老伴的話。因此,一個人在寫自己曆史的時候,沒有一些豁達,沒有一些寬容,沒有一些從長計議的樂觀精神,恐怕就要陷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煩惱之中。

那時,我少年氣盛,二十幾許年紀,是很難忍受得下像《水滸傳》裏所說的那種“鳥氣”的。於是,缺乏深思熟慮,也未計較後果,抬起腳來一走了之。正如一位偉人說的那樣,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至今我也不後悔那種魯莽的勇氣,至少敢於說不。但我念念不忘那小小的山村,除了使我領受到“人間自有真情在”的充實外,在燃點鬆明子,聽寒號鳥嗚叫的夜晚,我覺得我悟到了,在未有窮期的人生搏擊過程中,能進行韌性的戰鬥,不屈不撓地朝自己的目標接近,才是真正的生存藝術。

羊角堖真小,也真閉塞。山外邊發生些什麼事,不能說了然無知,但也都是語焉不詳,說不上子午卯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