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樹說“呆幾天”,但他“呆”的方式卻讓若桐大吃一驚。他買了材料來做風箏,再把風箏背到江邊去賣。百花街離江邊很近,張澤樹每天傍晚都來按若桐的門鈴。
若桐和他一起去,若桐怕露餡,故意笨手笨腳放風箏,惹得他哈哈笑。
江邊的風大,放風箏的人卻不多。山城人認為,春天才是放風箏的季節。張澤樹聽了也笑,“放風箏還分季節?隻要給我一片天空,一點風,我就能把風箏放起來!”
若桐說:“你果然不是來賣風箏,而是來顯擺的!”
他真是來顯擺的。你看他把風箏放得那麼高,還讓風箏劃圈圈,翻筋鬥,他又在風箏上裝個哨子,哨音在空中清脆回響,惹得一群小屁孩都跟著他跑,拍手歡叫。
4、
入夏開始,山城沒有下過一滴雨。整個小城的人和動物,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在巴望雨水。天氣預報每天都說即將有雨,可火辣辣的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張澤樹說:“早知道山城這麼熱,我就該帶一把鹽,一撮孜然,萬一我倒在地上,半個小時你就有烤肉吃了。”
若桐被她逗得大笑。笑過她卻疑惑,微博上的張澤樹,並沒有這樣逗笑的本事。她也從沒聽他提過足球,他不是那麼熱愛足球嗎?當然,她是“熹彤”,不能問。不過,微博的若桐,也不真實嘛。也許,張澤樹也是一樣。
那你更喜歡誰呢?有個聲音問。她看著眼前的張澤樹,他正在教一個買了他風箏的孩子放風箏,他認真得像個大人,卻笑得像個孩子。
她喜歡這一個。那張澤樹呢?他喜歡那個若桐?還是這個“熹彤”?
張澤樹到山城的第十七天,姨媽打電話回家,說她和熹彤後天回來,叫若桐把她們的房間收拾收拾。若桐一邊拖地板,一邊想,該怎麼辦呢?要露餡了。
這天黃昏,若桐和張澤樹沒有去江邊,天空飄著一朵一朵厚重的雲,微涼的風也吹起來,看來真的要下雨了。
張澤樹說:“我想去看巴山夜雨。”
若桐瞪大眼睛:“你居然知道巴山夜雨?”微博上的張澤樹,是一個毫無文藝細胞的少年啊。張澤樹念起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百花街後麵是佛圖關公園,據說唐朝那個文藝青年,曾在那裏聽雨寫詩。
他們沿著石階爬上山,坐在山頂的亭子裏,路燈發出清冷的光,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張澤樹忽然說:“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話才說了半句,他卻話鋒一轉,變成了這樣:“有件事我永遠不會後悔,就是我從江南來到這裏。”
“這兩件事有關係嗎?”若桐問。
“沒關係,我隻是想起他而已。”
“噢。但我看你悔得不得了吧?你都沒見到若桐本人。”
“可我坐在這裏,聽了巴山夜雨。”他忍了忍,吐出後半句,“和你一起。”
夜雨果然落下來,落在他們身旁的草地,落在遠處的江麵,也落在他們心上,若桐的心濕漉漉的。
第二天午後,張澤樹又站在滾燙的台階上。他戴著墨鏡,穿著白色T恤,背包上挎著那隻蜻蜓風箏。像剛來那天一樣,隻是這回他說:“我要回去啦。今天是八月最後一天了,她還沒回來,可能她早把我們的約定忘啦。”
“等她回來,我一定告訴她你來過了。”若桐戀戀的。
“這個送給你。”他把風箏取下來遞給她,他轉身蹦下台階,又回頭眨眼笑,“拜拜!”
他在烈日下走遠,若桐心裏騰起愧疚,他跨越兩千公裏為她而來,她卻用謊言來款待他。
5、
熹彤和姨媽回來了,她們拎著大包小包,歡天喜地,都曬黑了一層。若桐在姨媽家住了三年,但這樣的熱鬧隻屬於那對母女,沒有她的份。
班裏的同學,也知道她父母入獄,她寄人籬下。盡管她漂亮,成績優異,她們也不大看得起她。而她,卻渴望融入她們。她不願卑賤討好,她隻想變成微博裏的那個自己,沒有自卑,沒有虛榮,沒有惶恐,那麼快樂而坦然的活著,就像熹彤。
盡管熹彤不如她漂亮,不如她成績好,不如她勤快能幹,姨媽也愛批評熹彤,你怎麼不跟若桐學學!但毫無疑問,姨媽愛熹彤。熹彤能毫不費力被同學接納,成為他們的一分子,而若桐,卻永遠是異類。
幾天後,郵局送來一隻包裹,是熹彤的。
熹彤拆開後,驚呆了。裏麵有十八份禮物!熹彤讀著禮物卡片歡呼起來:“天哪,這是我一歲到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的確,過兩天就是她十八歲的生日了,若桐隻比她小十天。
她一樣一樣拿給若桐看,這是一歲的禮物,奶嘴!這是三歲的禮物,小棉鞋!這是七歲的禮物,小發卡!這是十八歲的禮物,帽子!
“誰送的?”若桐問她。
“秘密!”她將帽子戴在若桐頭上,“耶,這頂帽子好乖,很適合你呢,給你。”
帽子的顏色款式都很適合若桐,就像專門為她買的。
熹彤抱著禮物蹦跳著上樓了,裝禮物的箱子扔在地板上。若桐撿起來看,寄件人那一欄,赫然寫著:張澤樹!沒有詳細地址,從郵戳看,是在火車站附近的郵局寄的。
難道這些生日禮物是張澤樹給她的?如此深情厚誼,她怎麼承受得起?難道他喜歡不美好但真實的“王熹彤”?而不是微博裏美好但虛無的梁若桐?
她去看張澤樹的微博。微博仍然停止在她剃光頭的那一天。他仍然是消失狀態。
最開心的是熹彤。熹彤不缺物質,但她和大多數女孩一樣,看重禮物蘊含的心意。她將這當成了熱烈的暗戀,她心裏的歡喜從她的短發,裙裾,腳步聲裏滲透出來。
若桐不忍打攪她,更不忍拆穿真相。本來,微博裏那個美好的梁若桐,就有熹彤的影子。沒有那個影子,也不會有關於張澤樹的一切。
若桐剃光頭的真相,熹彤也知道,班裏八卦的女生那麼多。但姨媽問起時,若桐說是為了高三,光頭多節約時間啊,不用洗頭梳頭。姨媽罵她太沒譜,這點時間還擠出出來嗎。熹彤也來幫腔,上一屆的學姐也在高三時剃了光頭,後來考上北大啦。
熹彤也沒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反倒若無其事說:“頭發嘛,總會長出來的!”善良的熹彤太了解她了,裝著不知情,便對她的自尊最好的維護——她那即將崩潰的自尊。
6、
九月,若桐和熹彤都升了高三。
若桐更加用功,她一心想考上大學,離開山城,結束寄人籬下的生活。
熹彤也一改從前的懶散拖遝,像被追趕著一樣開始用功了。姨媽大感欣慰,直說熹彤果然說話算話,旅遊回來就用功了。
若桐卻明白,熹桐如此用功,並不是旅遊賄賂的效果,而是因為張澤樹。然而,被張澤樹鼓舞著的,不隻熹彤,還有若桐。當若桐想起他,想起江邊的風箏,佛圖關的夜雨,她的心就柔和無比。
年底,姨媽請了阿姨來大掃除。阿姨在沙發底下撿到一個手機。姨媽問她們:“這是誰的?”
“是我的。”若桐說,她一眼認出來,正是男生送給自己的那個。她一直以為是在外麵弄丟了,原來可能是從書包裏滑出來掉到沙發下麵了。找到就好,她要還給男生。
“你的?你哪來的錢買手機?”姨媽語氣淩厲。
“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姨媽嚷起來,“什麼朋友送你這麼貴的東西?男生還是女生?”
熹彤來幫腔:“男生女生有什麼關係。”
姨媽隻罵若桐:“你收了別人的禮物,你拿什麼來還?再說,你什麼都沒得,隻有自己努力,考好大學,找好工作,混個好前途,別人才看得起你!”
若桐怔怔地,淚水從眼眶噴湧而出。
姨媽又緩和了語氣:“把手機還給他。我話說得重,但還是為你好。”
若桐不怪姨媽,若不然,父母入獄後,姨媽不會接她過來,供她繼續讀書。姨媽說得也對,她的頭發就是後果。但說不清為什麼,她還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