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古代散文(2 / 3)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常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競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選自《古文觀止》,吳楚材,吳調侯作,許淩雲,張孝美,曹日升譯,嶽麓書社,2005年版

此文是韓愈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在長安任監察禦史時,為祭侄子十二郎而寫的一篇祭文。

韓愈三歲時就死了父親,而後由兄嫂撫養長大。長兄韓會無子,次兄韓介有子韓圭成,是韓愈的侄子,名老成,他在韓氏族中排行第十二,故稱為十二郎。按封建社會的規矩,十二郎過繼給韓會為子,因此,韓愈與十二郎自幼相守,曆經患難,“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感情深厚,雖為叔侄,卻感情深厚。成年後,韓愈仕途不順,二十五歲方登進士第,後做官又觸犯權貴,觸怒唐憲宗,多次遭貶,因四處漂泊很少與十二郎見麵。後唐穆宗繼位,韓愈官運好轉,叔侄二人能夠相聚之時,突然傳來十二郎病亡的噩耗,使韓愈悲痛欲絕,也勾起他辛酸的回憶,於是寫下這篇祭文。

漢魏以來,祭文多仿《詩經》雅頌四言韻語,或用駢體。韓愈此文破駢為散,不拘常格,氣勢飛動,另具風采,寫得別有天地,情真意切,生動感人,為後人傳誦。誠為祭文中情文並茂的名篇,被譽為“祭文中千年絕調”。

《祭十二郎文》全文共14自然段,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1~3)寫兩人之間的深厚情誼;第二部分(4~9)寫十二郎之死;第三部分(10~14)寫對十二郎及其遺孤的吊慰,交代遷葬及教養遺孤等事。全文14段環環相扣,以悲痛之情為線索組織全文,體現思路的發展。先回憶叔侄相依為命,感情至深,這是前提;接著圍繞侄兒的死敘寫自己的惶惑、痛悔和強烈的感情震蕩,為高潮奠定基礎;最後訴說自己的心跡,在慟哭長號中表達了傷痛之情。

本文的閱讀要點:一是在深沉的敘事中傾瀉情感;二是汝吾相稱,如對談麵泣,真切感人;三是獨具特色的語言形式和語氣詞的運用,增強全文的感染力。本文讀來似叔侄二人之間、生者死者之間的無盡交談,語言形式獨具特色。文中多用重疊的語句和排比句,增強了語勢,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文言虛詞,特別是語氣詞的使用也增強了全文的感染力,多處接連不斷地連用“而”、“邪”、“於”、“也”、“矣”,起到了加重語氣、強化情感的作用,並使這篇形為散體的祭文,含有了韻味,節奏也更加頓挫有力,從而更能打動讀者。

種樹郭橐駝傳

柳宗元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河東郡解縣(今山西運城解縣解州鎮)人,世稱柳河東,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柳宗元是唐德宗貞元年間(785—804)的進士,又中博學鴻辭科、授校書郎、任監察禦史。參與了當時王叔文等的政治集團,主張改革政治,任禮部員外郎。“永貞革新”失敗後,貶為永州司馬,後遷柳州刺史,故又稱柳柳州。

柳宗元與好友韓愈共同推進當時的古文運動,散文與韓愈齊名,世稱“韓柳”,同被列為“唐宋八大家”。文學上以散文成就最大,所作散文峭拔、矯健。其詩風格清新、峻峭,在文學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其中,《永州八記》被視為古文運動中的典範之作,傳誦不息。柳宗元的文章眾體兼備,尤以山水遊記和寓言成績最為突出,是中國古代遊記文學的完成者,被稱為“遊記之祖”。有《柳河東集》。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複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複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綴饔飧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

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選自《柳河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本文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論色彩的傳記文。文章通過對郭橐駝種樹之道的記敘,說明“順木之天,以致其性”是“養樹”的法則,並由此推論出“養人”的道理,指出為官治民不能“好煩其令”,指責中唐吏治的擾民、傷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願望,表現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懷和革新政治的要求。

本文通篇運用了類比和對比的方法。首先,在總體上利用種樹類比治民,用種樹要“順木之天以致其性”類比治民要順民之性;用種樹要“其蒔也若子”類比做官要愛護百姓;用種樹要“其置也若棄”類比治國要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用他植者種樹“愛之太殷,憂之太勤”類比“見長人者好煩其令”;用“木之性日以離”類比百姓在繁瑣政令下的“病且怠”。層層類比,環環相應,說透了種樹的原理,也就是把治民的道理講透了。而在文中闡述種樹道理時,則采用了對比的手法,將郭橐駝和“他植者”在指導思想、態度、方法和結果等方麵都構成了對比,闡明了郭橐駝的種樹經驗,突出“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重要性。文章最後點題“問養樹,得養人術”,說明作者的寫作意圖是“傳其事以為官戒”,整篇文章的深刻寓意到此表現出來了。

這種借傳立說,因事出論的寫法,別開生麵。文章先以種植的當與不當作對比,繼以管理的善與不善作對比,最後以吏治與種樹相映照,在反複對比中導出題旨,闡明事理。

文中描寫郭橐駝的體貌特征,寥寥幾筆,形象而生動;記述郭橐駝的答話,莊諧雜出,語精而意豐。全文以記言為主,記言中穿插描寫,錯落有致,引人入勝。

童心說

李 贄李贄(1527—1602),字宏甫,號卓吾,又號溫陵居士,福建泉州晉江人,明代傑出思想家、文學家、史學家。曾任雲南姚安知府,未幾辭官,講學各地。在文學創作方麵,反對複古模擬,主張抒發己見,並重視小說、戲曲,曾評點《水滸傳》,今傳容與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忠義水滸傳》。著有《李氏焚書》、《續焚書》、《藏書》、《李溫陵集》等。

龍洞山人敘《西廂》,末語雲:“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醜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曷嚐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人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