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打了敗仗,後方又觸動了地主的利益,這時正逢秋糧收割完畢,地方官員來個幹打雷,不下雨。鄉長保長都不願意減,隻是把這事掛在嘴上,鴨子躂撲趴,嘴殼子得力。上麵派出督導員,鄉村下麵紋絲不動,到處傳言,涪陵某鄉,督導員扣押了拒不減租的鄉長,縣裏麵三屆參議長和現任縣長,三朝元老和一個當官的,四個大人出麵保釋,最後督導員不得不放過了這位不願減租的鄉長。
消息代表官意不代表民意,季學民鼓勵何天貴在開展“二五減租”,農民兄弟選你當了鄉長,你得給農民兄弟帶來實惠。何天貴對“二五減租”也很積極,連續幾個晚上召集農會會長開會,宣傳“二五減租”是民國政府倡導的,是受政府保護的,派人到縣城買來一大堆國民黨報紙,拿出來給農會會長講讀。會長拿去給農會會員講讀,會員聽了像喝了壯陽酒,人人都喊雄得起,不識字的農民也把報紙帶回去,揣在身上,當著護身符似的保管起來。
新民鄉有個馮家衝,土地肥沃,衝裏大地主叫馮南方,有田地千多畝,收租曆來收“四六開”,一季莊稼收下來,他得六成,農民得四成。即使農戶遭了災,租子從不少。馮家衝佃戶馮維倫是馮南方的佃戶,是一個宗族祠堂裏的叔侄關係,馮維倫管馮南方叫叔叔,但年年說到收租就不親熱。這次有了民國政府的號令,馮維倫向何天貴說:“何鄉長,老地主馮南方為富不仁,這次減租我要帶頭把馮南方的牛角角扳下來”。何天貴也認準了拿那個自認為在上頭站得到人,在鄉裏目中無人的馮南方開刀,馮維倫敢不敢第一個出來叫板,他沒在意。
馮南方在鄉下有田有錢,在縣城他是縣法院陪審員,在南京,兒子是國民黨軍官,有錢有勢,鄉裏麵大小人物大小事,新鮮事他從來不關心,我行我素獨往獨來。馮家衝農民在商量找他減租,他有所耳聞,但憑你幾個泥腿子,把我的租子減下來,他不信,沒當回事,說歸說,收歸收。農作習慣秋糧收割完了種夏糧,寒露過後交地租。立冬過了,地租沒收起來一粒,馮南方穩不住了,帶著家丁出門收租,第一站選擇侄子馮維倫家。
來到馮維倫家門口,說:“維倫侄子,今年的租子準備好了嗎?”
馮維倫手裏有民國政府報紙,話裏有話地說:“南方叔,今年的租子您準備怎麼個收法呀?”
馮維倫!腰杆沒得水桶粗,肚子裏裝得下幾個膽,聽到風聲以為就是雨,想在我這兒撿便宜,馮南方臉色一變,驕橫地說:“外甥打燈籠,照舅(舊)”。
馮維倫毫無懼色,說:“今年恐怕減兩成吧,您沒有聽說上麵有新規”。邊說邊把放在兜裏的《中央日報》拿出來在馮南方麵前晃了晃。“這上麵說,從今年開始,農民交租要減百分之二十五”。《中央日報》報頭馮南方當然認得。沒想到侄子馮維倫拿張報紙抵製他,一頭撞到馮維倫的槍口上,無計可施,語言搪塞,氣急敗壞地說:“好,你等著瞧,有你好看的”。
下午,馮維倫到鄉政府,把上午的情況給何天貴說了,何天貴沒想到老實巴交的馮維倫敢第一個站出來叫真。把馮維倫帶到季學民家,讓馮維倫把上午的情況一五一十表演了一遍。季學民看了表演高興地說:“馮維倫有膽識,有應變能力,得鼓勵一下”。他拿出點錢,叫何天貴:“去買點酒,晚上你請全鄉第一個向地主要求減租的兄弟喝一杯”。馮維倫人長四十八歲,從來沒有那個讀書人請他吃飯喝酒,喝了酒,說:“你們當先生的,為了我們農民兄弟吃口飽飯,熬更守夜地替我們操心,給我們講道理,給我門壯膽。我不蒸饅頭蒸口氣,非要強到底”。
馮南方找其他佃戶收租,個個針尖對麥芒,烏龜對綠豆——瞪眼,都是一個調,今年交租要減少百分之二十五。國民黨報紙做依據。老地主這下慌了,去鄉政府找何鄉長,要求鄉政府出麵調解。
鄉裏,馮南方請何天貴出麵調解,好比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睡醒(遂心)如願,一口答應主持一次講理會,時間定在一個趕集天,茶錢雙方都不出,鄉政府包了。“講理會”像今天的民事調解,在民間社會上具有法律效力。打算貼告示,搭台子,馮南方作為地主方,馮維倫作為佃戶方,當眾講理答辯,全鄉鄉民參加旁聽,讓“二五減租”婦孺皆知。
何天貴請縣長區仁友,二人彼此認識,他送過紅包,算是有層關係。何天貴今天照樣送上禮物,兩條豬腿,講明有何事由,說:“縣長大人,減租是政府的法令,農民要喊減,新民鄉擋不住啊,這堂講理會,縣長大人你得親自坐鎮,我這人沒讀幾天書,萬一講偏了,豈不誤了大事”。
區仁友看著二十出頭的鄉長,第一次見麵塞紅包,今天送豬腿,懂禮數,說話一口一個縣長大人,盯著他眼睛轉,此人能為我所用,是個人才!“二五減租”是上麵喊減的不假,他一個鄉長是擋不住。回頭一想,我出麵,全縣地主紳士怎麼看?我是地主紳士的縣長,不是泥腿子的縣長。地主紳士說這個法令違反了土地私有製,地租減不減是地主的事,政府無權幹涉!揣度踹度,我是什麼人,黨部書記縣長保安團長,治不了泥腿子,這年輕人出頭,我借他去殺一殺泥腿子的氣焰,前思後想過濾兩遍,方才開口說:“你要搞講理會,評判租子該不該減,我不反對。我聽說馮南方是位紳士,紳士的麵子要給夠,你讓馮南方紳士體體麵麵地坐在台上,那個上來講理的泥腿子孤零零地站著,不要壞了尊卑。馮南方紳士的椅子和我的椅子一樣大小,在我和他的麵前擺一模一樣的桌子,放一模一樣的茶碗。辦的到嗎”?區仁友一口一個馮南方紳士,要讓何天貴對鄉紳刮目相看,禮遇對待。何天貴是個豪爽之人,區仁友的詭計他識破幾分,家裏不是還有季老師嗎,我就不信鬥不過你區仁友,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三
回到鄉裏,何天貴請人搭起台子,發布告示,整整忙活了幾天才布置妥當。這天老天爺開眼,陽光普照,天空晴朗,臘月趕集人多,今天有熱鬧,遠處鄉村的人也來看,把講理台圍得水泄不通。
縣長要來參加講理會,馮南方特地把家裏那頂轎子收拾打扮了一番,轎簾換上了新布,家丁添置了新衣服,背著槍,前呼後擁耀武揚威來到會場上。上台時與到會的地主鄉紳作揖問好,器宇軒昂走上講理台,先從氣勢上壓倒馮維倫。
馮維倫走上講理台了,他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和打滿補丁的褲子,衣服不合身,穿在身上緊巴巴的,褲子太短,亮出腿子一大截,腳下一雙赤腳,寒風吹來,風裹著他身上的單衣單褲,顯得瘦巴巴的,一個人形影孤單,彎腰駝背站在上麵,好像隨時會被風刮下台來。縣長坐著,東家馮南方坐著,他們麵前各擺著一張桌子,麵前擺副茶碗,上麵冒著熱氣。馮南方衣冠楚楚,背後站著腰挎駁殼槍穿戴整齊的家丁。縣長區仁友主動與馮南方作揖問好,互相讓座。馮維倫猜不透縣長與馮南方此時窘迫為難的心情,他隻知道他站在這台上是為了多留一石口糧,一家人求個溫飽。今天講理是為了全鄉佃戶的利益,贏了,全鄉佃戶都可以效仿。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到這上麵來拋頭露麵,佝僂著腰,誠惶誠恐地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昨晚一宿,季學民和何天貴給他打氣加油,說:“你不管他們怎麼凶,道理在我們這邊,你隻要不慌亂,我們贏定了”。上了台來,他還是穩不住,兩隻腿不禁哆嗦起來。
台下方圓幾十裏,這個衝那個壩哪個灣的農民來到會場。看著馮維倫惶恐的摸樣,人群中的季學民帶頭為他送上掌聲,認識馮維倫的農民朝他揮手,不認識的為他拍掌響應,有的幹脆大聲喊:“馮維倫,雄起”。惶恐萬分的馮維倫明白了,台下一千多農民的喊聲掌聲是衝著他來的,佝僂著的腰直了起來,哆嗦的兩隻腿也好了許多。他身旁的何天貴今天也豁出去了,為了給馮維倫壯膽,他沒給自己安排座位,沒有給自己擺桌子,沒有給自己擺茶碗,走到馮維倫旁邊,並肩站在講理台上。
“講理會”開始了,馮南方有縣長撐腰,他手拿鐵皮話筒,搶先陳述:“今年既無天災,又無人禍,佃戶馮維倫無端鬧事,抗租不交,請縣長查辦”。
縣長區仁友驚堂木一拍,叫馮維倫作答。
有何天貴在身邊,馮維倫此時已鎮定下來,馮南方沒把話筒遞給他,他用手放在嘴邊說:“我從來沒說不交租,我隻是要求東家減租,更不是抗租”。
聽到馮維倫細微如絲的聲音:“從來沒說過不交租”。馮南方以為對方被嚇倒了,用鐵皮話筒愚蠢地說:“地是我的,你來佃時,我倆就約好按田地產量六四分成,我六成,你四成,你現在想推翻租地契約,你得五五成,我隻得四五成,這叫不守約定,要追加罰金”。馮南方搬出租地契約,核心是地主有土地所有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