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裏有孩子啦?今天的好事怎麼這麼多呢,一個接一個”。勝利衝昏了季學民的頭腦,雙手肘在床上,望著妻子的肚子說:“見若,你給我倆生個女兒,好嗎”。左見若撫摸著微微凸起的肚子,勸誡丈夫說:“我們做了那麼多好事,老天爺會保佑我們兒女雙全的。不過,孩子的媽,我!不準你參加共產黨。你做事一不為名,二不為利,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我的孩子生下來不能沒有爹”。左見若規勸的話說過頭了,衝昏了頭腦的季學民清醒過來,心裏暗暗罵她一句:左見若,我什麼地方對不住你,共產黨的孩子就沒有爹,你這不是在詛咒我死嗎,沒好氣地回敬一句說:“見若,你數落人也得有個尺度,孩子的爹不是在這兒躺著的嗎。睡覺吧,天亮我得趕路呢”。一手拉過被蓋蓋住身子。
“你這次去賣田賣地,拿走我的陪嫁不是小事,告訴你,家裏的家當就這麼點,這是最後一次啦”。左見若數落著,躺在床上的季學民不言不語,一會響起均勻的呼吸聲,她無可奈何地熄燈睡了。
二天一早,季學民來到煙攤買盒火柴,對煙攤老大爺說:“請您轉告老張,我到湖南賣地籌錢去了”。
“老張”姓鮑名雲,湖北麻城人,十六歲參加紅軍,做過縣遊擊隊長。特長是奔跑速度極快,兩手臂力過人,槍也打得準,也許是為了提高對敵鬥爭經驗,抗戰後來到重慶,擔任川東特委組織部長,掩護職業是華西桐油公司的油庫保管員。他看見華西公司每天進進出出哪麼多銀兩,認為季學民搞錢很容易。聽說錢有了著落,約能搞到磺胺藥品的戰時物資運輸局運輸處副處長尤蘭猻在宜賓茶樓碰麵。這人廋高個子,兩隻鷂子眼睛,一隻鷹鉤鼻子,一張鰱魚大嘴。“老張”說有人籌錢去了,等著看藥是真是假,他摸出張名片自我介紹說:“戰時物資運輸局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我大部分時間在外麵做生意,用的是萬勝煤礦副總經理的頭銜”。鮑雲不看名片,急迫地問:“尤先生說的磺胺藥什麼時候能到貨”?藥品生意要專門的藥品公司才能做,尤蘭猻給對方看名片,是想告訴對方自己還沒有做藥品生意的證照,需要轉手做買賣,要對方增加中介費。自稱“老張”的買家忽略事關成本價錢的關鍵點,沒等他把話說完,急於看貨害怕落了這單生意,不像做生意的人。不會做生意的人,要做大筆違禁品生意,尤蘭猻像餓狼聞到了獵物的氣味,鷂子眼狡黠地轉起來,他需要摸清對方的底細:“張先生,你看上去,最多二十八九,不到三十歲,我今年三十八啦,你怎麼要我稱呼你‘老張’?你這稱謂不會是代號吧”?鮑雲沒有注意到對方在揣摩猜測自己,也沒有注意察覺對方變換話題有什麼意圖,按自己的思路繼續出牌,說:“代號是什麼意思?不知道,我喜歡少年老成,請你叫我‘老張’,隻是這層意思。你做生意圖的是錢,藥品一到,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對方說到錢這麼有把握,背後一定還有人在指使!尤蘭猻張開鰱魚大嘴說:“藥品全是美國貨,估計這周的飛機就會運過來,到時我上哪兒找你”?
“你不用找我,俞思穀與我住在同一棟出租屋,你給他說,托你捎帶的東西到了,咱倆還在這兒碰頭”。“老張”言語矛盾,幾分張揚,不要尤蘭猻找他,又把住址說漏了。尤蘭猻卻狡猾幾分,死死抓住對手不放,說:“我與俞思穀同在戰時物資運輸處上班,你讓俞思穀當聯絡人,這筆買賣賺的錢還要兩個人來分”。鮑雲好容易弄來立功的機會,害怕滑脫戰機,說:“我拿到錢給你打電話,我找你聯係”。他說話越主動,做生意的底牌亮完了。尤蘭猻心裏有種一箭雙雕的感覺,鷂子眼閃著貪婪的綠光,自鳴得意笑起來。
鮑雲是通過俞思穀認識尤蘭猻的,一次俞思穀在樓下雜貨鋪公用電話接聽電話,他正好路過,電話裏說戰時物資運輸局陸續采購了一大批磺胺藥,要俞思穀安排運輸妥善細致不得閃失。條件反射讓鮑雲停下腳步,磺胺藥!這東西對於浴血抗戰的八路軍、新四軍太好了,多少受傷的戰士,沒有或者缺少磺胺藥消炎愈合傷口,有的喪失戰鬥能力,有的甚至犧牲了生命。為前線采購一批磺胺消炎藥,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這好比過去當遊擊隊長,自己當家,一人做主,他沒有向上麵請示,等俞思穀擱了電話,問:“思穀,剛才你跟誰通電話”?
“我的頂頭上司啊”。
“你能把你這位頂頭上司介紹給我認識嗎”?
“認識他可以呀,不過你認識他,不是想幹違法的事吧”。
“我聽電話裏的聲音,一口地道的湖北話,像是我的老鄉。你的上司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能認老鄉,今後可以互相照應啦”。鮑雲通過俞思穀認識尤蘭猻,在一起吃了一次飯。接下來,他和尤蘭猻單獨見麵。以幫助尤蘭猻撈外快談成了這筆藥品買賣,為了弄到購買藥品的錢,他在組織上要求季學民為新華日報社籌款300銀元的任務上,把購藥款加了進去。
尤蘭猻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軍統局安插在戰時物資運輸局的眼線。他從宜賓茶樓出來,鷹鉤鼻子的腦瓜裏狡詐地盤算,“老張”八九不離十是個共產黨。自己加入軍統以來,在這個戰時敏感的軍需物資機構裏做臥底,當眼線,沒有抓到能打擊加害共黨的證據線索,每次去軍統就挨罵,說他白拿臥底津貼。老鄉,尤蘭猻想起父親被老家農會拉去遊街示眾,紅軍把他家的田地分給佃戶貧農,連續幾年沒收到地租,他對老鄉沒有一點感情。回到家,鋪開紙,提筆寫下:共黨在渝購買違禁藥品……。
二天尤蘭猻來到軍統局,遞上昨晚寫好的報告。情報工作的特點就是急事急辦,他被帶到黨派調查處,陳述分析案情,報告完情況補充說:“對方是共產黨確鑿無疑,這種藥的用途很明顯,一般商人做不到這麼大的數量。再說,不通過軍政部調撥,非法購買違禁藥品,就可以抓起來”。處長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蘭猻啊,你要沉住氣,幹漂亮點,把對方帶到藥品倉庫看看,增加他對你的信任。拿錢提貨時,我們就抓人,做到人贓俱獲。拿到報紙上宣傳共產黨在陪都倒買違禁藥品,破壞共同抗戰。他們的幾千大洋繳獲到手,夠我們兄弟花銷幾天的”。兩人呲露出又黑又黃的大牙,哈哈狂笑起來。
幾天後,尤蘭猻帶鮑雲看從美國運來的磺胺藥品,藥箱打開,藥片藥粉白晶晶的,袋袋包裝精致,藥箱上麵的英文字母,鮑雲繳獲戰利品裏見過。急迫的心情變急切了,他天天數著時間,計算季學民還有幾天回來。
季學民從湘陰回來了,他先回到家,對左見庸說:“淪陷區的田都不值錢了,湘陰老家十畝薄田,分散賣給幾家才賣完,總共賣七百七十銀元。減去路途開銷,還剩下七百六十四個銀元”。說完,從懷裏摸出銀票,擱在桌子上。左見庸笑著對他說:“見若和你嫂子的金銀首飾賣了三百個銀元,湊齊一千銀元。你走後,我以德利堿廠作抵押,向銀行追加貸款2000銀元,明天能放款了。還是那句話,錢,我借給你,今後從你和見若30%紅利裏麵扣回來”。季學民站起來連聲說:“一年之內給你找回來,我心裏有這個底”。
三
當天下午,煙攤老大爺帶路,季學民來到鮑雲家。述說了籌款的過程,提出一個問題:“老張,你采購藥品上級知道嗎?我能見見嗎?”?他隨便一問,鮑雲心虛緊張一說:“你要見我們的上級,為什麼?事情成功後,我會把你的表現報告上去”。
“我想這麼大的行動上級肯定需要調動若幹人手”。
“調動若幹人手?咱們買了藥,有了錢,請尤先生運出去,不行嗎”?
“磺胺藥禁止流通,尤先生那個戰時物資運輸管理局可不是好糊弄的,他有什麼辦法運出去?再說他一個副處長,單槍匹馬不可能啦”?季學民聽了“老張”的話,產生一串疑問。
“你把錢給我就行啦,現在國共合作,船到橋頭自然直”。
季學民萬萬沒想到“老張”的行動方案這麼簡單,他原以為上級“老張”有一整套詳盡周密的行動方案,沒想到自己拚盡老本籌款,“老張”卻是用來幹這種沒有預備方案甚至沒頭沒腦莽莽撞撞的事情。他隻能說:“運輸方案不甚清楚明白,我不能把錢給你”。
“你是老地下黨員,老大哥,我尊敬你。你錢湊齊了,不交給我,是違背組織原則的”!鮑雲有點冒火地指責說。
“組織原則是用來維護黨組織的生命?您!我的上級,莽撞愚笨,後果可能危及到組織的安全和您自己的生命,我現在要求見您的上級領導!”鮑雲沒想到季學民說話一板一眼,字字句句像在教訓他這位上級。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咆哮如雷地吼道:“你說我莽撞愚笨,是在反對我對你的領導,不服從我的命令,我開除你的黨籍”。他拿出遊擊隊那一套,眼孔睜大,頭腦有點失去理智。
地下工作對不合格的黨員實際辦法是切斷聯係,叛變革命出賣同誌則予以除掉,當麵宣布開除黨籍?豈不是逼迫對方叛變走向敵對陣營!“老張”的說法幼稚,上級愚蠢弄得季學民不知所措,急得在屋裏轉圈圈。鮑雲煩躁的情緒發泄出來了,心情也平和下來。季學民不把錢交給他,他就完不成任務。新華日報社那邊300銀元已經在催了。尤蘭猻這邊藥也看了,等著交錢提貨。他軟下口氣說:“老季,請您原諒,我剛才說開除您的黨籍是氣話。不經過組織程序,我怎麼能夠開除您的黨籍呢”?接下來,鮑雲把向尤蘭猻買藥的經過講了一遍。
季學民分析說:“這八成是個騙局,私下倒賣五十箱進口磺胺藥,甭說運輸處的副處長,就是戰時物資局的副局長也沒這能耐”。此時他肯定“老張”受騙了,處境非常危險。鮑雲還把自己蒙在鼓裏,愚蠢地堅持自己的愚見,就不同意季學民越過他去見特委領導。
季學民拿他沒辦法,隻好說:“老張同誌,請您把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原原本本報告給特委書記,我等您的回音”。
川東特委書記叫李幼學,留學法國勤工儉學時參加共青團,回國後入黨,對地下工作有豐富的經驗和判斷能力。季學民反複強調見到特委書記才把錢交出來,鮑雲想了一晚,逼迫無奈天明找到特委書記先做自我批評,檢討違背組織紀律,把如何擅自行動,怎麼買藥,安排季學民籌款,向李幼學作了報告。鮑雲在地下工作上的稚嫩讓李幼學深感震驚,說:“前幾天,國民黨在皖南包圍了新四軍主力,激戰七晝夜,我方損失七千多人,在重慶,周副主席親筆題寫悼詞,上街賣報表示抗議。叫你籌300銀元,你憑什麼提高到3000銀元”?
“這不是為了支援抗戰前線嗎”?
“胡扯!這筆藥品買賣,百分之九十九是特務下的套!”李幼學動怒了,眼前這位助手的無知和愚蠢讓他不寒而栗,這種無知,對他自己,對組織極其危險,他必須馬上作出決斷,命令鮑雲說:“你給尤蘭猻打電話,就說錢籌到一大半了,叫他等兩天,把他穩住。今晚你不能回家,明天上午離開重慶,隻能提前,不能延後。”
“有那麼危險嗎”?
“還有,季學民同誌,也得馬上轉移。你輾轉回延安,季學民撤離重慶,自找關係隱蔽,等風頭過後再回來”。
“我轉移,可以理解,季學民為什麼也要轉移”?鮑雲早就不願從事地下工作,李幼學叫他去延安,他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