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落葉跟在胤礽身後,沉默著地走在鵝卵石鋪砌的小道上。兩旁是參天的古樹和古藤,沒有珍奇的湖石,隻有樸素的建築和虎皮石堆砌得圍牆,樹枝上、圍牆上、房頂上覆蓋著白雪,好像頂著一頂頂毛茸茸的雪帽,又好像披著雪狐毛皮的圍脖,為少了一份江南園林的小巧精致的暢春園,增添了一份厚重而又自然古樸的味道。然而,這樣美景,卻無人欣賞,甚為可惜。
來到春暉堂,裏麵已經燈火輝煌、人頭攢動,一桌桌的席麵已然擺好,宮女太監在門前的階沿上,整齊地站了兩遛,見他們來,一個管事的太監立刻領著胤礽去左邊的偏廳,那裏人聲鼎沸,恭賀新年的聲音不斷。進去前,胤礽回頭看了她一眼,憂傷哀怨的表情深深觸動了落葉的心,長長的睫毛下是那般黯然的深色,再抬起的時候,又恢複了神氣,昂然走進了偏廳。無法回應他,落葉懷著內疚的心情返回太樸軒複命。曾幾何時,對於過年她是那般的雀躍,她也喜歡擠在熱鬧的地方享受喜慶的氣氛,隻是與禟哥哥逛元宵燈會的開心日子卻仿若過了幾個世紀般遙遠。她不喜歡宮中充斥著虛偽的熱鬧,隻想遠離那一切,除了禟哥哥,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她隻能相信禟哥哥,等待他帶她回家,一個屬於他們兩人的家,然而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落葉本想避開人抄小道走,卻注定與那幾人狹路相逢。“表哥也真是的,也不顧著點你,看看人家老十三,一個侍妾懷了孩子,肚皮還沒隆起來,就護得跟個寶似的,你好歹也是他的正福晉,生生讓人笑話去!”“我哪有姐姐那等福氣,八阿哥如今也複了爵位,又對姐姐一人真心,正是旁人盼也盼不來的福氣啊。”“好你的丫頭,快做娘的人,倒學會編排起我來了,當心生個兒子也沒正經……”那張揚的聲音好生耳熟,落葉腳步一頓,想要避開卻已不能,眼前呼啦啦一串人,兩個宮女提著宮燈在前麵引路,後麵跟著的兩人正是和落葉有過幾次照麵的八福晉、九福晉,另外的幾個女子落葉都不認識,但是看穿著應該是福晉或者格格之類身分的。眼見她們都瞧著自己,落葉方覺不妥,趕緊福身行禮,卻被九福晉攔住了,“妹妹不要多禮。”落葉起身靠邊站著,卻看見那狐皮披風下隆起的肚子,驚得煞白了臉,一個踉蹌,跌靠在身後同樣蒼白的樹幹上。“妹妹理她做什麼?”八福晉讓人攙扶好九福晉,故意提高了音調,“你現在可是懷了九阿哥的孩子,今日不同往日,看誰還敢狐媚惑主,亂嚼舌根子,敗壞你的名聲。”九福晉略顯驚恐,攔著八福晉,“姐姐別說了,子虛烏有的事,我們若在意,才真真讓人瞧了笑話去。”她又看了眼落葉慘白的臉,手撫著肚子,露出幸福的笑容,“何況,我有了這個孩子,也就知足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離開了,徒留落葉一人呆呆地站在寂靜的雪裏。一雙溫軟的手及時裹住了落葉凍僵的小手,冷峻的臉上露出殘酷的表情,“我不會放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別再哭了,這種表情一點也不適合你,月媽媽。”他身後的女子適時地把暖爐遞了過來,在冰天雪地中送入了一縷溫暖。暖爐被塞進了落葉的手中,他取過女子遞來的帕子,親自為落葉擦幹了眼淚,又從腰上取下那越發溫潤的月牙兒玉墜,為落葉掛上。摩挲著那塊玉墜,他笑了,“終於物歸原主了。”“爺,宴會快開始了。”女子輕柔婉轉的聲音適時插入,他點了點頭,收起笑容,吩咐身邊的宮女,“好生照看她,要安全地送到太仆軒……”哪知落葉突然說了句“我不相信”,把手中的暖爐往他手裏一塞,就往春暉堂的方向跑去。“看什麼?還不趕緊去把人攔下來?”女子冷靜地嗬斥身邊的丫環,卻發現她的丈夫已經起身追過去了,手中還拽著那塊沾著別的女人淚跡的帕子,憂愁悄然爬上這個冷靜女子的眉間。“福晉,四爺他怎麼可以……”嘴快的丫環為主子報打不平,卻換來她的訓斥,“主子的事也輪得到你插嘴?苳香,你跟去看看,別出了亂子,這裏不比自家的園子。”另一個較為沉默的丫環領命跟了過去。
落葉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翩然進了屋子,剛來得及叫了一聲“禟哥哥”,自己的身體卻不爭氣,腿腳發軟就摔了下去。一直跟在她後麵四阿哥神情慌亂地跑過去,一襲白影閃過,卻先於他接住了跑得虛脫的落葉。“禟哥哥……”原來九阿哥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原來他還是緊張她的,落葉此時相思愁苦委屈一並湧上心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九阿哥,哽咽中竟難以發出聲響來。他們相對無語,時間流轉於膠著的四目之間,世界凝固於交握的雙手之中,哪還能注意到旁的不合時宜。四阿哥直勾勾的盯著旁若無人的兩人,臉色就如這大雪下的凍土,又硬又黑。正當此時,隨著一聲嬌滴滴的“爺”,打斷了寂靜白雪的兩人世界。挺著肚子的九福晉在丫鬟的攙扶下,嬌弱地站在回廊下,委屈地看著他們。落葉下意識地推開九阿哥,看到那弱風拂柳般的女子鼓起的肚子,心下悲愴,牽動了心悸,又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九阿哥陰梟的目光掃過九福晉,冷冽與恐懼令她一步也邁不過去。九阿哥卻不再看她,隻是單純地緊張著落葉,從懷裏掏出藥給她吃下去,就一直在看她咳紅的臉頰,滿滿地心疼混合著見著她的喜悅,這種五味雜成的情感填滿了原本空虛的心,這些日子發生了許多事情,尤其是要克製住自己想見她的欲望,是那麼的艱難。如今又見到了她,卻還不能帶她離開,不能將她擁在懷中,甚至不能抹去她眼中的悲傷,這一刻,他有種殺人的衝動,想將一切染上紅色,想將這紫禁城中的一切都毀滅了,他們才能得到解脫,但不能,八阿哥瞥來的眼神透著濃濃的警告意味,他硬生生地壓住了內心瘋狂的獸,轉身走向九福晉,他是那麼害怕被落葉看到他眼中的血腥。然而落葉突然拽住他的衣袖,讓他邁開的腳步又收了回來,“禟哥哥,我隻問一句,我還能等你麼?”虛弱的聲音中不帶任何的責問與怒氣,但在在稀薄寒冷的空氣中卻如冰箭般刺透了九阿哥的心,冷而絕望。“你信我麼?”不答反問,九阿哥始終沒有回頭,所以他沒有看見他的翩翩展顏一笑,但他聽到了答案,很輕,卻很真實的一個字“信”,落葉的手鬆開了,他步伐輕盈的走過九福晉身邊,卻連一眼也沒看,就直直地越過、走進了偏廳,隻留下幽怨女子淚眼婆娑地絞著皺巴巴的帕子,鮮紅的丹蔻戳破了自己的掌心,染紅的白色的繡花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