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郝鵬程,鵬程是他的字,名字是登第。因為我的祖父排行第八,是一位著名的木匠,不僅能造農用大車和馬拉小轎車以及各種農用家用器具,而且能設計和修蓋舊社會人們最向往的所謂三進四拱的大樓房,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郝八能。他和我六祖父一樣,由於他給當地李村的富戶做木工和蓋房,深受嘉許。我的外祖爺也就把女兒嫁給他,生下我伯父郝登基、父親郝登第二人。我的祖母據說不僅善於操持家務,而且善於織布紡線,這個以賣蒿蒿柴為生的家建成郝家富戶,都和她的辛勤勞動分不開。可是正當欣欣向榮之際,我的祖父郝八能由於勞累過度,吐血而亡。
我的父親年幼好武,在家庭私塾裏念了幾年書,便輟學習武。
我的家鄉,民風好武,有尚武之稱。每年到冬季農閑之時,有的地方搞賭博,而我家的青年人則集合到一起練武。當地將練武稱“坐堆”,就是20多歲的青年小夥子集中到關帝廟,專門請來拳師給教武術,由大家湊錢管拳師的飯。我家中幾輩人都會拳,我父親的拳術在陝西是有名的,他的師傅是陝西最有名的拳師鷂子高三。
鷂子高三,乳名鴻娃,又名寶童,大名高占魁,因排行為三,習慣稱高三,由於武術技藝高超,武林界尊稱“鷂子高三”。他是三原陵前人,生於清道光年間,經曆了清朝道光、鹹豐、同治、光緒四代。以少林拳為基礎,並取河南、山東、江南、湖北各名拳師之長,創立了高家拳,名震全國武林。傳說數丈高的城牆,他能縱身騰空而上,有的說他能飛簷走壁,從窗戶飛出去,還有人說,他能貼牆掛畫,從城牆下跳起如飛,像鳥落在地上,也有人說他最絕的是“美女照鏡”,能夠背身一腳製伏對方。鷂子高三清末活動於北方各省,並在渭北各地收徒傳授拳術,活到92歲高壽而辭世。我的父親和大哥郝如泉(郝隆光長子)就是鷂子高三的徒弟。他們學拳是很刻苦的,腿上要戴著鐵瓦、鐵沙,一直戴三年不能取下,就是晚上睡覺都不得取下來。這樣練功,當將鐵瓦、鐵沙取下時人就飛起來了,一躍而跳到房上,走路像貓一樣輕,成了飛毛腿。再一點是學點穴術。
我大哥郝如泉,拳學得最好,特別對點穴很精,比我父親還學得好,可是一生不敢動手,是很有趣味的事。這位大哥身體魁梧,力如猛虎,五鬥麥的裝子(約150斤)可以一手提一個,或者把兩個裝子撂到肩上,扛著就走。
民間把秦腔叫唱大戲,把皮影叫燈影戲,把清唱叫自樂班,農村廟會或者老人逝世過三年都要唱戲。一個地方晚上唱戲,周圍十多裏以外的人都來看戲,一下子看戲人就有好幾萬之眾,隆重得很啊!晚上看戲多是趕著馬車來的,一下子幾百輛大車,拉著婆娘娃娃,從四麵八方來,一幫一幫的,因為人多擁擠,常發生口角就打了起來。當時有個規矩,不能在戲場上打,要打架就點個地方,雙方把人拉出去到一空地上打,打時不準械鬥,不準使用暗器。我這個大哥從來不參加這種打群架。有一次,一些年輕好鬥者不斷向他挑釁,在這種情況下,他動了一次手,一拳下去,就把一個人打死了。從此以後,我大哥就不敢再動手了,在家中不敢打小孩,在外邊不敢與人打耍,於是別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老牛。他這有拳術卻不還手的名氣一傳出去,就惹得附近村子裏一群潑皮躍躍欲試。某天他外出正在路上走著,碰上一個人對他說:“你過來一下。”他跟著那人走到一個土壕邊,隻見一群人一起動手,用繩索絆倒他,一起把他拉下土壕,向他亂打亂踢。他隻是向他們說:“不要打,不要打。”但卻不還手。幸虧一位老者路過碰上,忙上前阻攔,大聲說:“你們要幹什麼,他是誰你們不知道嗎?他是郝老大,人家手動一下還不把你打死,人家腳動一下,還不把你踢死!”這些潑皮一聽都嚇跑了。我大哥學了拳一輩子未用過。
聽我父親說,有一個拳名叫“美人照鏡”,這個拳不是鷂子高三親自教他的,而是鷂子高三的繼任弟子薑老五教的,並向我講薑老五使計學得“美人照鏡”的故事。
鷂子高三有許多徒弟,其中最有作為的是他的傳人叫薑老五(乳名薑保)。薑老五是鷂子高三的“及門弟子”。及門弟子的意思,就是能住在師傅家的徒弟,可以一麵侍候師傅,做些雜活,一麵跟師傅學武術。薑老五16歲拜高三為師,在高三家當徒弟,出則背著褡褳相隨,入則灑掃擔水,幫助師母做飯,可謂恪盡厥職,十分恭謹。高三也悉心教授,甚為認真。但學了幾年,薑老五總覺得意猶未足,一再向師傅提出要學新的。高三無奈,對他實說:“薑保,方今天下未靖,你所學這一身武藝,出去走南闖北,足以防身。你知道江湖上的規矩,功夫沒有教完的,不是師傅不教你,是怕你武德不修,將來惹禍啊!”
薑老五早就風聞師傅還有一手絕招,叫做“美人照鏡”,但從未見他露過,知道是留一手,不願教給徒弟。薑老五已出師,仍賴著不走,思考如何設計學得絕技,想著想著就想到師娘身上。因此,他一天天賣力地幹家務活,對師傅不再教他也不強求。高三也由著他,既不再教武藝,也不說什麼。有一天,高三外出,薑老五沒有跟隨,留在家中。師娘在灶上蒸饃,薑老五燒火。薑老五這天麵對師娘,一麵拉著風箱,一麵思忖道,師娘跟師傅相親相愛,又是個練武的,師傅的絕招“美人照鏡”她豈有不知?想到這裏,心生一計,便風言風語,拿話撩撥她。師娘一聽,這徒弟趁師傅不在,竟敢無禮?隨手端了滾燙的饃籠向薑老五臉上打去。老五把籠撥到一邊,仍挑釁說:“師娘的那兩下不行!”師娘又拾起葫蘆瓢,從鍋裏舀了一瓢開水向老五潑去,仍被他躲過了。師母徒弟便到後院交手對打起來。兩人的拳路,都是傳自高三,正是棋逢對手,誰也占不了上風。打了多少回合,還是勢均力敵。正是難分難解之時,練拳的婦女,三寸金蓮穿的是鐵鞋,隻見師娘一下把雙手撲到薑老五的腳麵,倒立起來,用腳從背後一挑,鐵鞋正打在老五的眼睛上,一下子把薑老五打得昏了過去。停了一會,薑老五從地上爬起來,眼睛已經腫了起來。若不是練得一身武功,躲閃得快,一雙眼睛早就被師娘踢瞎。薑老五知道師娘的這一招,正是師傅保留的絕招“美人照鏡”了,於是忍著疼痛,納頭便拜,口稱:“謝謝師娘!”師母這才省悟,並不是徒弟無禮,而是來賺她的武藝的。高三回來聽說此事,覺得徒弟學藝誌堅,既然已知道了,就索性把“美人照鏡”傳給了他。
我父親講這段“薑老五偷學絕技”,真講得繪聲繪色,頗像一篇武術傳奇,我們孩子們聽得如醉如癡,個個入神,幾乎都想讓父親表演一下,以開眼界。稍大以後,我想父親講的薑老五偷學絕技,可能有所誇張,其目的是鼓勵後輩修文習武,奮發圖強的意思。
以後,我父親考進清朝在西安的講武堂,即清朝政府設立的軍事學校,畢業後成為“新軍”的一名軍官。接著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長輩們說,他早就是一個會黨,因為出門遠行常常可以不帶盤纏而沿途都有人接待。北方的會黨是洪幫,哥老會的一個派係。孫中山準備起義的秘密組織,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通過會黨來建立聯係的,而且“新軍”正是這些秘密革命組織集中活動的據點。以他一向豪放的性格特征,我估計他大約就在出門學習武功時結交了一幫江湖朋友,加入了洪幫,進而成為秘密組織的一員。我們家鄉,這種會黨成員被稱為“褐子客”,據說是因為他們常常穿褐色服裝的緣故。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首先由武昌起義,推翻清朝政府。10月22日,陝西成立秦隴複漢軍,在張鳳翽、張雲山率領下反對清朝,民眾將這次革命稱作“反正”,目標直指清朝陝甘總督長庚,攻打總督府。總督府當時稱滿城,也就是現在西安的新城。辛亥革命時我父親正在講武堂。張鳳翽率秦隴複漢軍攻打滿城不利,攻不進去,他想到講武堂,讓講武堂的人組織了個敢死隊,其中就有我父親。我父親從拳師鷂子高三那裏學的武功現在用上了。攻城開始,隻見他第一個飛躍上了城牆,砍倒了幾個戴紅纓帽子的滿兵,這時別人也跟著上了城牆,打開城門,秦隴複漢軍占了滿城,我父親立功並被載入史冊。
可是,辛亥革命的勝利成果被袁世凱奪去了,他撤了陝西都督張鳳翽的職務,委派他的爪牙陸建章接任陝西都督,引起陝西革命黨人士反對。在此情況下,父親憤然辭去軍官職務返回家鄉,在櫟陽鎮開了一個既能放馬車又可住人、俗稱“騾馬大店”的旅店,以此結交來往革命黨人、哥老會兄弟。
我父親不當軍官了,但他還是洪幫的成員,利用這個騾馬大店,讓江湖上來來往往的人住下,還備四套車專門接待江湖上的人,並與他們在大店的場地上切磋拳術和練功比武。陝西關中把在大店裏練武叫“坐堆子”。通過坐堆子結識了許多朋友,結拜兄弟,其中有井勿幕、井嶽秀、楊虎城、史可軒、魏野疇、惠又光,一個綽號叫李煙杆子的李德升等13人,這13人就是楊虎城部隊的創始人。結拜時按結盟序齒排列,我父親為第六,從此在江湖上稱父親為六哥,李德升為大哥,楊虎城比我父親小,他見了我父親一直稱六哥。
楊虎城出生於陝西蒲城縣孫鎮的一個農民家庭,因為家貧,隻在私塾讀了幾年書就輟學了,輟學後當童工。清朝末年與當地農民組織中秋會,自任領袖,其綱領為打富濟貧,扶弱抑強,同生共死等。到1911年該會已發展到數百人。繼10月10日武昌起義之後,陝西也爆發反滿革命,楊虎城立即響應,率領中秋會部分人員參加到秦隴反滿複漢軍的行列,為擊敗清軍的戰鬥作出了貢獻。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被袁世凱所奪,陝西部隊也落入袁世凱爪牙之手。楊虎城看到農民們沒有真正得到利益,部隊內部腐敗,戰爭複起,甚為痛心,毅然離開了部隊回到家鄉。1913年,在他的家鄉蒲城,率領農民抗租抗糧,打死了地方惡霸李楨,組織起一支反抗暴政的農民武裝——蒲城縣東鄉民團(因為這支農民武裝戴著紅帽圈,人們稱這支部隊為“紅帽圈”)。1914年楊虎城率領這支農民武裝駐紮櫟陽,並約我父親參加,父親同意了。
創建了部隊沒有槍,李煙杆子從北洋軍閥那裏搶了一部分槍,我父親將家裏的地賣了50畝,買了部分槍,但隻能裝備一個營。於是楊虎城把搞槍的任務交給我父親,要我父親為部隊造槍。我父親就當楊虎城的第一任“軍械局長”,造出一個櫟陽造的步槍來。當時我國使用的槍稱七九步槍,是漢陽兵工廠造的,人們稱這種槍為“漢陽造”。楊虎城要我父親仿照“漢陽造”在櫟陽把槍造出來,這種槍名為“櫟陽造”。我父親接受了這一艱巨而重要的任務之後,派了鄰村的張劍穎去完成。張劍穎到漢陽,經動員請到了一位有造槍技術的老工人。這位老工人造槍技術高,很快把槍造出來了。我父親拿起槍一看,外表很像漢陽造,就是沒有來複線。沒有來複線,仍是土槍。經詢問,這位工人說他來時把造來複線的機器拿不出來。這個能鑽出來複線的鑽頭像個棗核,因此工人習慣叫“棗核”。我父親又派人去漢陽兵工廠偷來了鑽來複線的“棗核”,造槍的問題解決了,槍造成了起名“櫟陽造”。“櫟陽造”的樣子與“漢陽造”完全一樣,就是質量比“漢陽造”要差,打幾排子彈之後槍筒發熱。但不論怎麼它也是快槍了。以後,我家雇的造大車的鐵匠四娃,有煉鋼技術,他就自己煉鋼,並仿照“棗核”,也造出了“棗核”。三原武字區鬧革命,建立蘇區時,黃可翔兄弟們就把造槍所搬到武字區通神溝,在那裏辦起了造槍所這個地下工廠,造出的槍仍稱“櫟陽造”。一直到抗日戰爭時期,楊虎城部隊中還有三個連仍用“櫟陽造”這種武器。我父親武藝高超,又是推翻清朝政府攻陷滿城的勇士,衝鋒陷陣的英雄,哪能留在後方,他向楊虎城提出建議,於是被任命為預備連的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