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裕德堂始末(3 / 3)

那一年他除買了地,第二件事就是把舊房拆了,把木料劈成木柴賣。災荒之年燒柴極貴。他決定把已經破舊的後樓拆了,木料賣不到幾個錢,就讓我表兄把木料鋸成一截一截,劈成木柴,由我表兄用牛車拉到三原縣去買。我曾跟著去賣過,一算竟比木料要多賣3倍的價錢。我伯父的理論是:“房是浮財,地是根本。有人始有土,有土始有財,有財始有用。”他倒懂得政治經濟學,分清了什麼是生產資料,什麼是生活資料。拆房賣柴得到一筆錢,使刺薊麥糝湯中所摻的麥糝子稍微稠了一點。這一年為了度災荒,將本來不能吃的古槐花都吃了。我家門前的古槐花落了一層,伯父就叫家人把槐花掃起來,撿淨,用清水漂過,加點麵粉蒸著吃,他還讓把槐豆摘下來吃。

第三件就是塘土種麥。在1929年農曆八月十五日之前,除了祖母和伯母之外,他下令全家大小一起下地,打畛子準備種麥。胡基已經打碎,由於久旱,地裏的土已成粉末,一腳踩下去可以埋住腳的塘土向下挖沒有一點墒。一家人在那裏整地,弄得塵土飛揚,個個成了土人。過路的人莫明其妙,經詢問聽說這家人在塘土裏種麥就搖頭,認為一定是瘋了。我伯父對議論者不予理睬,或者說他算過卦,卦上說今年幹地也能種麥。其實他是從《齊民要術》中學的,那裏講“大旱之後,必有大雪”,麥先種下去,地遇雪水不就有墒了。中秋節這一天,他令人到高陵世順魁鋪子裏取來五封月餅,晚上召集全家人賞月,大家吃過月餅後,他宣布:“要穿穿個綢褲子,要脫脫個精尻子。明天咱們種麥,要麼全家毀滅,要麼全家興旺!”雞叫二遍,他把一家人趕到地裏,連夜開犁,天明搶種,把3石種子全種了,共種了100多畝。家裏人抱怨說:“你把咱們全家人往死裏累嗎?哪見過把麥種到塘土裏?”他回答說:“話我已經說過了。你們沒念過書也看過戲,戲上常說三年大旱,什麼時候說過四年大旱?”硬是按他的主意,把麥都種下去了。下種前,他把麥種都用炕灰拌過,乍看看不出什麼。這也是他的心計:一來炕灰是很好的肥料,二來拌過的麥粒地老鼠不吃,三來也防人偷去吃掉。話雖如此,家裏人並不放心,有的根本不信,有的半信半疑。隔幾天到地裏刨開看看,種子毫無動靜,再隔幾天看看,還是毫無動靜,人們都說他糊塗了。農曆十月一日,農村習俗是給祖先“送棉衣”,買了火紙夾上點棉花到墳上燒掉就算是“棉衣”了。上罷墳,天變了,不一會兒飄雪花了,真是鵝毛大雪,這一年連下了六場大雪,積雪三尺多厚。這下伯父寬心了,臉變得不那麼嚴峻了。他吩咐給野菜湯裏多加麥糝子,讓大家肚子吃得比較飽了。

雪霽,他悠然到櫟陽鎮去買牛。年饉時的牛,人還沒有吃的,哪裏還喂得起,瘦得露出骨頭,因牛瘦價錢便宜,幾塊錢能買一頭,他一下子買了好幾頭。這種瘦牛口齒輕,不過跟人一樣是肚子餓的,喂好了很快就膘肥體壯。冬天已過雪化了,伯父到地裏看種的麥,刨開一看,果然見那麥子生出了黃芽!開春地暖,很快麥子長出地麵。見此光景,伯父就到北山量糜子,糜子雖是粗糧,卻是正經糧食,這以後吃糜子粥,就可以吃飽了。一連幾年顆粒不收,等於休閑,地力特別壯,加上上肥和炕土的肥力,麥苗出土後就發瘋似的長,墨綠墨綠的,幾天變了樣。麥子成熟每畝就打一石多(300多斤),100畝小麥就打了100多石,20多畝大麥竟打了60多石。先收了大麥,他讓家裏人用大麥麵壓餄餎,這回讓大家放開肚子吃。這一年,我們家是當地獲得豐收的一家。方圓百把裏的人家都來賒我家的糧。荒年糧價極貴,伯父不要錢,他說:“年饉坑人是損陰德的,”隻要求賒一鬥大麥還一鬥小麥就行了。同村中那些對我伯父佩服的人,見我伯父塘土種麥也跟著試種,結果都獲得好收成。

年饉尚未過去的1930年11月,楊虎城出任陝西省主席,他深感陝西人民身遭大旱之苦,立即請來舉國聞名的水利專家李儀祉並委任他為陝西省建設廳長,領導興修水利。李儀祉決定首先修涇惠渠。李儀祉深入實地進行勘測,並走訪群眾進行調查。我伯父就向他講鄭國渠,並領李儀祉去看鄭國渠的遺址,向李儀祉介紹南渠梁、中渠梁、南鬥門、北鬥門等。李儀祉就選涇河所經涇陽縣的崔咀,築橫跨涇河之攔河大壩,渠首引水閘,引水涵洞,排洪橋,退水閘及引水鬥門等工程。基本按鄭國渠走向,分總幹渠、南幹渠、北幹渠及8大支渠,全長270公裏,灌溉禮泉、涇陽、三原、高陵、臨潼5縣田地65萬餘畝。過去的旱地變成水地,旱澇保收,我的家又興旺起來了。

我伯父郝登基沒有兒子,因為他見我小時聰明,書念得好,就特別愛我。他別的錢舍不得花,但對我讀書願意花錢。他是希望家中能有個在外做官的人給他撐門庭,這是很自然的事。另外,他對我教育還有一套獨特的哲學。他經常向我講:“一個人念了書以後,若沒有膽量,就應該守在家裏,拉狗取鐵鍁,抱娃收雞蛋,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在家過一輩子。若要外出做事,就必須有膽量,要能有第一不怕死,要有那種把頭割了隻當是頭上的草帽子飛走了的精神;第二不顧家,不要怕抄家,把咱家的家當看成不過是一隻公雞都能馱起來的家當,沒有什麼了不起,抄了再掙;第三不要吃現成的飯,去錦上添花,要雪裏送炭,不要給一棵大樹上添綠葉,那綠葉大樹不稀罕,要給一株小樹上添一朵花。”伯父的意思是說不要在人家已打成的江山裏做事,要在開創江山那邊做事。因此,他對我們弟兄們參加革命,參加共產黨,也就是他說的當“八路”並不反對,對於陝西省委的巡視員、交通員以及來往的我黨人員由我父親和弟弟郝克順招待和掩護也不反對。他認為自己侄子們方麵的朋友是自己人。他把參加共產黨,參加革命看成是“創事”。因此,當他於1947年逝世時,仍認為“八家”(指共產黨)是要成功的,認為我們弟兄們所走的路沒有錯。當然他老人家的所謂沒有錯,完全是出於他所謂“八家”能成功,自己的侄子們要做大官,做大事,是榮宗耀祖,而不是他對共產黨和參加革命有什麼認識。他的這些哲學和思想,對我少年時代曾起了很大的影響。

1926年,直係軍閥劉鎮華圍西安。楊虎城部和李虎臣部守西安,我父親當時是守城指揮,多次打退劉鎮華鎮嵩軍的進攻。劉鎮華懸賞索我父親的頭未得,惱羞成怒,就派了一個團洗劫渭北各縣,兵到之處十室九空,我的家鄉成為洗劫的主要對象。我家得知土匪般的“糧子”到來,全家遷至距家不遠的三義村躲避。劉鎮華的軍隊一到,直奔我家的宅院,將騾馬和所有能找到的浮財搶掠一空。我們在距家很近的三義村朝不保夕,隻得再遷至我父親部隊曾駐紮過的耀縣。兵荒馬亂之中,我們這個逃難的大家庭,人口眾多,我當然上不成學了,每日還不得不和家中別的孩子們一起,清晨跑到縣城南門外的山上挖野菜,到石川河去撈河裏衝下來的柴火。白麵是很稀罕的了,就是蔬菜油鹽也十分匱缺。這年10月,馮玉祥部隊入陝,西安解圍,劉鎮華鎮嵩軍被驅逐出陝西。父親自西安凱旋歸來,坐著雙套騾子的轎車,帶了一大群馬弁,好不威武。我們全家老小也從耀縣回到了櫟陽老家。這時,白麵又有了,菜也有了,更不用下河去撈柴火了。但是,遭“糧子”搶掠過的家園已無複舊日之風光,而是滿目瘡痍,一片淒涼。財產既遭洗劫,日子過得拮據起來了,“詩”與“禮”那一層薄薄麵紗,便再也遮蓋不住物質的衝突了。堂伯郝隆光的兒子郝如泉、郝兢生與我伯父(家長)之間開始為家務爭吵不休了。

中國的封建家庭是由嫡係(俗稱正門)長子,長孫當家,就是家長,俗稱掌櫃的,就像巴金著名小說《家》、《春》、《秋》裏寫的那樣。我家六祖父是家長,他的兒子郝隆光從戎在外,六祖父去世時,正門長孫郝如泉尚年幼,不能當家,就把掌櫃的權交給了我們這股不是正門的老大,由我的伯父郝登基當了掌櫃的。伯父為家長的前期家庭尚和睦相處,到了一定時候,遇上“糧子”搶掠,遭難破產的情況下,家中起了內訌,吵著要分家了。像我們這樣一個大家庭要分是很不容易的,要請說話人,也就是現在說的調解人。請了當地紳士名流劉明齋老先生。劉明齋在清朝時是個秀才,參加了辛亥革命,是民國後三原縣第一任縣長。由他主持,並請了郝姓族長、姑姑、舅舅、姨姨等等。由他們主持與我們家各門協商。每次說話都得備席,經過多次說話決定:郝如泉弟兄合為一家,伯父和我父親合為一家,八叔父、九叔父、十叔父各自為一家。

分家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裂痕是最深的啊!一向受人稱譽的“四世同堂”的鍾鳴鼎盛之家,就這麼解體了;過去兄弟們、妯娌們、翁叟們、奶奶們之間和睦相處,親如一家,霎時間變成兩樣,在爭家當的日子裏,那貪婪和猙獰,竟一掃以往的“仁義”,一下子便暴露得淋漓盡致。為了爭一根椽子,什麼弟兄,什麼長幼,立刻反目為仇,你爭我奪,乃至破口大罵。十祖母本與我親祖母是親姐妹,平時十祖母對我們很好,對伯父也很好,我伯父也很尊敬她,分家時她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伯父是掌櫃的,對她已多方照顧。但在人唆使下,她仍然不滿。正式分家產這天,隻見她披頭散發,拄著拐杖,來到大廳,就是那個裕德堂裏,大哭大鬧,說是分給我九叔父那房的份子少了,指著某一家具說,如果不給她,她就要墜命,還說我伯父分家不公,她要去櫟陽鎮政府告我伯父等等。頃刻間,裕德堂裏裏外外,哭叫者有之,爭吵者有之,謾罵者有之,那“耕讀傳家”多年的體統,通通蕩然無存。經說話人好不容易好說歹勸,才攙扶著她老人家進後堂,才算平靜下來。

更令我窘迫的,是我們這些純潔無瑕的孩子,也不能幸免分家這種尷尬。各房的大人,此時就紛紛慫恿著各自的孩子為自己搶拿東西,見什麼拿什麼。這時我已十多歲了,大小算是個讀聖賢書的人了,平日所學的是“溫良恭儉讓”,現在叫我去做這種事,羞慚得簡直是無地自容。我伯父過去勉勵我立誌時,是曾教訓過我說:“好兒不圖家當,好女不圖陪房”的。到了這時候,竟也與其他人並無兩樣,他叫我去為自己拿東西,我想起了書中講的,我覺得無論如何這樣拿東西,臉發紅,羞得受不了。我轉了一大圈,空著手回來了。他打著要我去,我哭著還是不去,他就罵我是個沒有用的“囊子”。這時,原先對我成龍成虎的期望,完全拋到九霄雲外。裕德堂分裂時這些觸目驚心的事情使我感到悲痛,並在我的心靈裏留下了厭惡這個家庭,痛恨這個家庭的創傷。是的,那巍巍城堡、那金碧輝煌的匾額,從此不再是神聖的了。雖然此時我還不足以洞悉它蘊含的意義,但已開始使我思索,厭倦,並在朦朧中萌動著新的渴求。我希望了解這個世界,我隱約地感覺到生活裏絕不僅僅是歡樂和肅穆,它還存在著使人驚愕和創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