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淡得連我自己都聽不出那裏麵的情緒,老安更是聽不出來。“那把飯吃了再回臥室吧。”“好。 ”我又衝著臥室門點了點頭,頓了頓,才轉了個身,走向廚房。我才發現,原來很多情緒,在我們這個年紀裏是不被允許的。可是什麼才是被允許呢?好好學習,每天忙不停地做功課,不去管大人之間的心事,按照命運裏設定的程序一步步往下走,不去看沿途的風景,不去喜歡命運裏應該要把握的那個人,直到旁人說你長大了,你可以停下來歇一歇,你應該去在意周圍對你好的那些人。
你要獨自變老,你還要聽大人的話。
我在家裏窩了兩天,跟老安的交流愣是沒超過十句話。
我想我還是有節操的,老安該為自己不負責任的話負責。
可是事實上,老安完全沒有再次安慰我或者向我道歉的意向,反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每天都叨叨著自己花店的事兒,好像他花錢買的那些維生素喂的是花,而不是我。
我早上出門等公交也沒有再遇到我同桌。說來也奇怪,以前不太熟的時候,每次等公交都能看到他風風火火地從我身後跑來,咧著大嘴嚷嚷著說“同桌你也坐這趟車啊”,然後再互相打打鬧鬧一起坐車。上次去我同桌家裏,我才發現原來我和我同桌家離得並不遠,兩站路的距離走路也不過十分鍾,難怪先前總能遇見。這些日子和他聯係少了,連偶爾的碰麵也沒有了,命運裏連接我和我同桌的那根線怕是斷了。
到了學校,大家又都圍在一樓的公告欄旁看成績。學校老師的工作效率蠻高的,兩天就能閱完所有試卷,然後再挨個兒列出分數,統一排名。長長的榜單羅列下來,密密麻麻的,我看著都費勁。
左邊依舊是文科成績,右邊是理科成績。
我站在右邊的最側邊,周圍沒有認識的人,但是大概,應該會有認識我的人。眯著眼找了半天,我才在榜單中間靠下的位置發現了我同桌的名字。五百二十三分的成績較之高一時,實在是進步太多,可是我知道,這不是我同桌的實力。他選擇了理科,該是排名前幾才是,別說老班,這樣的成績就連我看了都會失望。
我有些喪氣地往人群外擠,甚至都失去了看自己成績的興致。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掙紮著退出來,我一步三回頭地往樓梯口走,畢竟沒有看到自己的成績是一件太讓人遺憾的事。可是,當我回第六次頭的時候,我同桌優越的身高線條就出現在我視線裏了。
卻是站在左邊文科欄的最外圍——我同桌視力好,個頭又高,就算站在最外麵,也能將成績看得清清楚楚。
我唯一覺得有些遺憾的是,自己當時的興致不怎麼高,再加上又是一個人,那背影倒映在我同桌眼睛裏,不知道會有多落寞。
我彎著嘴角衝我同桌笑了笑,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反應。我剛想轉過頭的時候,我同桌卻忽地衝我伸出大拇指,然後又齜著兩排大白牙,一麵衝我笑,一麵說:“同桌好樣的。”
一如當初,我同桌第一次見我,我有些惶恐地站在講台前,隔著一整個教室的同學,我同桌齜著牙,異常友好地衝我笑。
那笑容太美好,我會記一輩子。
盡力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再轉過身回教室,就連步伐都輕盈了好多。
不好說的,還有我們的法海班主任。
拿到成績單的第一件事,黃法海就挨個兒將成績念了一遍,清揚統共兩個文科班,我們班平均成績不及十六班,可饒是這樣黃法海還是很高興,不,是很興奮,一直興致高昂地鼓勵我們。
“同學們,這次月考我們班平均成績躋身前三,位列文科班平均成績第二名,我覺得我們還是有潛力衝擊第一的,況且這次年級前三名我們班占了兩個。
“哇——”
有意又故意的,我們同時發出一陣感歎。也不知道是誰帶頭鼓掌的,反正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們是徹底忘記了自己班級的平均成績其實是倒數第一。
我們的平均成績比十六班低6分——以前在四班的時候,我們平均分比人家低個1.5分,老班都要鬧半天別扭,喘半天粗氣才肯理我們,以黃法海現在的心態來看,不可不說他的抗擊打能力確實很強。
我忽然覺得,就算我考了全年級第一,就算我一直一直都考第一,我想決絕地轉出十五班時,黃法海眉頭也不會皺一下——他有應變一切的能力,也有寵辱不驚的能力。老安的中庸算什麼,比起他來,年輕的黃法海才將“中庸”這兩個字應用得得天獨厚。
蘇越的總分比我少了42分,仍是全年級第二,班會上黃法海對我隻字未提,卻在說到年級第二時,感歎地說了一句“這第二名還得努力啊”,這種不褒不貶,不誇不踩的態度,至少在我看來,真的較之我以前曆經的幾代班主任,要負責任太多,至少他保護了很多人的自尊心。
“哦,”月考的話題告一段落,黃法海又忽然想到運動會的事了,“上次說的那個秋季運動會,大家都想清楚了沒?有沒有現在自願要參加的?”
“……參加有好處沒?”底下也不知道是哪個男生忽然說出口。黃法海一愣:“會得到大家的掌聲和我對你的尊重。” “……”“這麼為班爭光的事你們都不去做嗎?要是再奪得了名次你們多光榮啊,在運動會上得了獎就跟中考考第一當狀元一樣……”我實在是不知道黃法海這會兒黑中考狀元有什麼意思。底下實在是沒人吭聲了,黃法海衝講台下一眾學生邪魅一笑,繼而又吧嗒吧嗒地拄著拐跑到門口,回身衝著愣神的我們嚷嚷。“先在班上等著,我給你們看樣東西。”作為一名班主任,我覺得黃法海這麼賣萌不太合適。黃法海出去後,班上就炸開了鍋,大家暢談的無非就是兩件事:一個是這次的月考成績,另一個就是黃法海到底要搞些什麼幺蛾子,當然,後者占的比例絕對有百分之八十。蘇越沒有考第一,冷晨陽似乎不太開心。哦,對了,冷晨陽這次是第三十八名,這個名次很好,很符合她神仙姐姐的氣質。
神仙姐姐正拿著數學試卷讓冰山王子給她分析題目,冰山王子很熱心負責,毫不理會周圍吵鬧的環境,暢遊在數學的題海裏無法自拔。坐在他們背後,看著他們越靠越近的背影,我其實有些傷心——冷晨陽對蘇越表現得那麼露骨,為什麼傳出早戀的卻是我和我同桌呢?更何況,夾在我和我同桌之間的,還有一個教主夫人周琳。
難怪周琳最近看我的眼神不對勁,難道流言已經彌漫在整個清揚高中了嗎?
這廂我還在撐著下巴想心事,那廂黃法海已經拄著拐,又吧嗒、吧嗒地跑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頭上的棒球帽。
進門的時候,黃法海沒低頭,戴著棒球帽的頭就華麗麗地撞到了門框上。我忍著笑沒出聲,倒是前麵的神仙姐姐樂癲了,前仰後合地笑得煞是好看。
即使是這樣,黃法海也沒發窘,依然拄著拐,仰著頭,高傲的樣子像隻長頸鹿。
上周黃法海說他去“想想辦法”,我以為他是向學校反映我們的實際情況,為我們爭取隻當場外觀眾,不當場上主角的機會。可是當他將頭上的棒球帽摘下來,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堆折好的字條,喜笑顏開地說我們抓鬮決定的時候,我才想通他嘴裏的“想想辦法”是什麼意思。
抓鬮就抓鬮,拚人品的時刻到了。
黃法海說這裏麵一共有五十九張字條,其中四十九張空白,十張笑臉,抽到笑臉的同學就是必須參加運動會的同學。為了鼓勵這些為班級獻身的同學們,黃法海還說要自掏腰包請他們吃巧克力喝飲料。黃法海說這些的時候激情澎湃,我們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台上台下一片和諧。
黃法海拄著拐,挨個兒將手裏的帽子遞到每一桌麵前開始抽簽時,我看了看四周的同學個個摩拳擦掌,咬緊嘴唇,一副勢在必得,“絕對不會抽到我”的架勢。
一場混戰才剛剛開始。
雖然我千祈禱萬祈禱最後剩下的一定不要是笑臉,可是事實上,我抽到我的最後一張——
確實不是笑臉。
打開字條的那一刹那,我覺得自己幸福得能飛到天上去。
空白字條和笑臉字條的比例是四十九比十,抽到空白字條的這個龐大軍團的歡呼聲居然還沒有那十個抽到笑臉的人怨聲載道的聲音大。說實話,聽到那些抱怨聲我有些幸災樂禍,尤其是當我抻著脖子探著腦袋,聽到冷晨陽哀怨地喊了一聲“哦買噶”之後,我更是覺得生活果真處處有驚喜。
上帝給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往往會把其他所有的窗戶關上。
既然你擁有了美貌和氣質,那沿途中,多少會來點挑戰。上帝是公平的,這就是人生,霸道又蠻橫,是它選擇你,而你一丁點兒也不能左右它。
“抽到笑臉的同學請舉手。”
講台上,黃法海拄著拐杖一臉興奮,那興奮裏多少也帶著些得意,畢竟這個無與倫比的主意是他想出來的。個人手氣,同時也多少帶了些命定的意味。
講台下,開始有零零散散的人舉起手來,十個人,二十隻手,兩個男生八個女生,八分之一是冷晨陽。
“你們想一下自己要報什麼項目吧,或者是還有別的同學想要跟這十個勇士共進退的,也可以來我這裏報名……”
話還沒有說完,下課鈴就響了,教室一下子就熱鬧起來。黃法海沒走,倚在門框上等著勇士們報項目。我從廁所回來看到黃法海跟一座拄著拐的雕像似的斜立在門框上,心裏怕他也讓我充勇士,沒敢從前門進,暗暗地跑到後門,貓著腰進去了。
冷晨陽一臉的苦逼相,攥著抽到的笑臉小字條一個勁兒地衝蘇越撒嬌。蘇越不知道剛剛說了句什麼,就起身去前門了。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過桌子上的筆戳了戳冷晨陽的背。
“恭喜啊,手氣好得讓我嫉妒啊。”“別諷刺我了,”冷晨陽倚著桌子,眼睛一閉一睜,“我都快愁死了。 ”“這有什麼可愁的,”攤手,聳肩,我一臉輕鬆地看著冷晨陽,“報個女子八百,你那曼妙的身姿馳騁沙場,絕對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什麼啊,我可不想去。”“可你抽中了啊,不然誰替你去,鬼才替你去呢!”冷晨陽哼了哼:“蘇越會替我去的。”我抬起頭,這才發現蘇越正杵在門口和黃法海說著什麼,兩個人都是義正詞嚴的樣子,也不知道什麼事說得這麼一本正經。“讓別人替算什麼本事!”我語調酸酸地嘲諷冷晨陽,“要是我的話,就算別人替我去我也會果斷地拒絕,毫不示弱地往前衝。”“你不用激我,你若真的像你說的這樣無畏,那你倒是去啊。”這才是真正的冷晨陽。
清冷的,波瀾不驚的。
我這才發現為什麼我總是看冷晨陽不順眼了。
我見到冷晨陽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表裏不一的人,外表熱情,眼神卻冰冷得沒有溫度。這才是她本來的樣子,像女王一樣高高在上,不必去迎合任何人,也不必像跟在蘇越身邊的冷晨陽一樣,卑微地失去了自己。
我討厭的是跟在蘇越身邊的冷晨陽。
蘇越回來了。
大概還不知道我們這裏的緊張氣氛,他淡淡地衝冷晨陽說了一句“我替你去”就又悶悶地不再說話了。
冷晨陽偏過臉瞥了我一眼。
看吧,我就知道他會替我去。
我猜這是她的眼神裏放射出來的話。
我忽地就有些難過,漸漸地這難過裏也泛起了酸味。
最後一節自習課鈴響了,黃法海眉開眼笑地拄著拐站在講台上。
“剛剛十分鍾的課間裏,有些同學的表現我很滿意,積極主動地參加運動會,尤其是有男同學主動要代替女同學去參加運動會,這一點讓老師我很感動。我在想,如果被代替的同學能夠被激勵起來,一起去參加就好了……”
“就是。”
隻是覺得黃法海說得對,我才不輕不重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卻沒想到教室太安靜了,以至於我說出這兩個字時,連回聲都聽得到。和黃法海那雙略帶精明的眼睛對上之後,我的心才微微有些下沉,想著:這下完了。
黃法海順手指了指牆角我這裏的方向。
“那位同學,你剛剛說什麼?是有意向要參加嗎?”我極不情願地站起來,心裏還在腹誹:叉叉的黃法海,你叫一聲“安曉”能死啊,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的名字,鬼才信呢!“老師,我就是覺得你說得對,附和你一下……”黃法海鍥而不舍:“那你有沒有意向參加呢?”冷晨陽轉過臉捂著嘴衝我“嘿嘿”地笑完又轉過去,我低下頭盯著她的後腦勺沒來由地有些火大,也不知道是抽了什麼風,看著黃法海一字一頓——“冷晨陽去,我就去。”
我覺得大家聽到我這麼說也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分班第一天我就因為座位的事和冷晨陽產生了過節,這當口我能說出這句話來,大家肯定覺得是因為舊恨。
可是我明明還每天中午跟冷晨陽一起去餐廳吃飯,說說笑笑的樣子,像極了八百年前失散的姐妹。
冷晨陽很氣憤,當著黃法海的麵轉過頭怒視我。“你幹嗎針對……”“我”字還沒有說出口,一旁的蘇越忽地就伸出左手,拍了拍冷晨陽的肩膀,是讓冷晨陽不要再說了的意思,也是讓冷晨陽不要跟我一般見識的意思。
他們都不明白。
我故意將氣氛搞得這麼劍拔弩張,故意表現得咄咄逼人,都是因為我的嫉妒。說到底,都隻是因為曾經在我身邊奮不顧身的那個人,不見了。或者說是,變成別人的了。
“老師,我去跑八百米吧。”從蘇越拍冷晨陽的左手上收回視線,我看著黃法海一字一句,說得很冷靜。
黃法海很開心,抓著手中的拐杖敲了兩聲地板示意我坐下,然後又開始讚揚我。
這大概是我成為他的學生後,他第一次指名道姓地表揚我。印象中那天他說了很多話,說得最多的一句,是:“看,這才是親學生。”冷晨陽跟沒事人似的回頭找我聊天:“真去跑啊,你成嗎?”我白了她一眼:“不成的話你替我嗎?”“替不了,”冷晨陽攤手,“我還得讓蘇越替我呢。”我以為一直扮演“悶葫蘆”“冰山王子”形象的蘇越不會講話,卻沒想到那天的蘇越跟打了雞血似的不正常,在我和冷晨陽和諧聊天的時候,他居然偏過頭來插話:“以後再有這種無聊的東西你不要去,也不要吱聲。”
冷晨陽一愣,繼而有些欣喜地狂點頭。我默默地低下頭,把從黃法海那裏抽到的空白字條放在桌子上攤平,然後又默默地拿出鉛字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我想:如果當初我運氣好一點,能直接抽到有笑臉的字條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看蘇越維護冷晨陽的畫麵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黃法海已經拄著拐,從後門走了進來,然後在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停下,伸出手指頭敲了敲我麵前的桌子,示意我跟他出去一趟。原本低落的心情因為黃法海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一下子就情緒高漲起來,我嗖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跟著三條腿的黃法海就往外走。
我心想:黃法海果然是要對我刮目相看了嗎?果然從今以後要特殊對待我了嗎?果然還是要說出那句“老師看好你哦”了嗎?出了教室門,黃法海偏過頭衝我揚了揚下巴。我愣了愣:什麼意思?好走不送嗎?“江洋老師找你。”江洋?誰?估計是看我沒反應過來正在發愣,黃法海忽地就揚著嘴角笑了,眼睛一閃一閃地放著光。我想著就算黃法海不表揚我,不特殊照顧我,因為他衝我笑這一下,也足夠了,真的夠了,笑得太好看了。
“四班的班主任,在一樓的辦公室。”黃法海扔下這句話又拄著拐離開了,我目送著黃法海顛簸的背影發呆,再想起他的話才有些後知後覺。
他說江洋老師找我,說是四班的班主任,正坐在一樓辦公室等我的班主任。
是我以前的老班,“江洋”這個名字一本正經得讓人想哭。
我想了一萬種老班要怎麼開口,來對我說出這種他們班主任難以啟齒的話題,比如“安曉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你們年紀太小了”,再比如“江湖是我兒子,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你們不合適”“你的成績沒下降,可是你看他的成績”之類的。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看我走進辦公室後,老班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我最近怎麼老聽人說‘江湖周琳’之類的,你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