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3 / 3)

我沒說話,我同桌忽然站起來挨著他老爸小聲說:“誰是蘇越?”老班看了他一眼:“滾回去。”

新生入學典禮由學校副校長做主持人,我根本就沒有心思聽他站在話筒前抑揚頓挫的講話,滿腦子都在想一會兒上台後到底要講什麼,總不能直接說“謝謝大家,謝謝我同桌江湖”吧。

偏偏我同桌坐在我旁邊表現得比我還要緊張激動。“同桌,頒獎是大會的第三項呢,你剛剛聽到了嗎?”“聽到了。”“你好好表現,我會發動全場給你鼓掌的。”“別,”我慌忙衝他擺手,“跪求不要鼓掌……”我的聲音是被周遭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的,這時主席台上站在話筒前的換成了一位幹練的中年女性。

我撇過頭問我同桌:“這誰啊?”“校長。”“女的?”我同桌說:“嗯。”劉華陽,清揚高中自建校以來唯一的一位女校長,也是將清揚高中發展壯大,打出名氣的一位校長,身份地位甚至和本市的市長沒有差別。自上台之後,她就站在話筒前麵對著全校師生侃侃而談,聲音抑揚頓挫、激情澎湃,直說得我們不由自主地鼓掌叫好,我同桌偏過頭來衝我感歎。

“巾幗英雄啊。”

校長的講話是伴隨著自己寫的一首詩歌結束的,題目是《娘》,是年輕時的劉校長寫給自己年邁的母親的。我覺得校長大學一定學的播音主持,否則她不會將這首詩讀得那麼戳人心窩子。

我同桌戳了戳我的胳膊:“同桌你傻了啊,快到你們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嘀咕了一句“好詩”,就跟著我們老班往主席台的側麵走。要上台領獎的同學都已經在主席台側麵排好隊了,是按照名次順序排列的。我們老班指了指主席台的台階,示意我往前走,我低著頭走到最前麵,蘇越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請念到名字的同學上台,安曉、蘇越、趙川……”

我緊張得一動不動。蘇越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沉聲說了兩個字:“上台。”

被他一拍我才回過神來,硬著頭皮往台上走,又忍不住掃了一眼台下。謔,遠處人頭攢動,密集得讓我想哭。

我終於體會到我們泱泱大國的龐大人口了。

這麼多班級這麼多學生,都距主席台太遠,我隻能依稀辨別出我們班所在的位置,最後排站著的都是各班的班主任。我依稀能辨別出在我們班的位置最後麵,身材矮小的那位,肯定是老班無疑。而那站在老班身邊,比老班高出一個頭的男生,應該就是我同桌了吧。

再看過去的時候,居然發現高個子的人正使勁地揮舞著胳膊。我收回視線,就有些想笑,連緊張感好像也少了三分。

蘇越站在我旁邊,牛仔褲白T恤,耳機線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收了起來,這會兒正安靜地站著。他一張臉棱角分明,符合所有小女生眼中“帥氣”的標準,墨色的頭發不長不短,倒是細碎的劉海有些長了,偶爾還會稍稍遮住眼睛。

興許是察覺到我的目光,蘇越撇過臉看了我一眼,我往後退了一步。我還是覺得我同桌的小平頭順眼。

校長親自頒發的獎學金,不是當場付款,一張紙板上寫著各自的金額,前三名還多了一束鮮花和獨屬於校長的一個握手。再然後是台下的掌聲,前三名留在主席台,剩下的同學下台。

“請安曉同學先為我們講兩句話。”台下又是一陣掌聲和騷動,我又往我們班的方向看過去,這次我沒看到我同桌,興許是老班強製我同桌坐下了。可我就是無端地相信,台下最響最亮的掌聲,一定是屬於我同桌的。

“謝謝大家。”

我握著話筒,好半天隻吐出了這四個字。

副校長大概也是覺得我尷尬,站在一旁笑了笑替我圓場,我把話筒遞給蘇越的時候,分明看到了他嘴角一抹促狹的笑。

“謝謝大家。”

同樣的四個字,蘇越聲音冷冷地,淡淡地,卻意味地落落大方。再然後他一個字都沒有多說,就退回來和我並排站在一起。我看了他一眼,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至少在當時,我是真心感謝蘇越的,那同樣的四個字足以挽回我的尷尬。

第三名趙川是個男生,接過話筒站在主席台中間說得洋洋灑灑,什麼“為校爭光成為國家棟梁,不負國家期望”之類,直說得連校領導都在一旁拍手叫好,台下掌聲雷動。越是這樣我就越尷尬,而站在我旁邊的蘇越卻像是沒事人一樣,越發透明起來。

好不容易挨到下台,我才徹底鬆了一口氣,看到四班的標識時險些熱淚盈眶。

我同桌打老遠就站起來衝我揮手,還像模像樣地往前走了兩步,接過我手中的花和我並排回到原地,樣子像極了接明星凱旋的經紀人。我們老班還站在原地,看到我回來衝我點點頭,又忽地衝我一笑:“也太緊張過頭了吧。”我們老班笑起來也是見牙不見眼,笑得很好看。“就是! ”我的江湖同桌這會兒也表現出了他的極大不滿,“同桌你說你好不容易上次台,瞧你那點出息,什麼‘謝謝大家’啊,你就不能多說幾句?也虧得那個什麼蘇越跟你一樣緊張,要不你得多丟人啊……”我說:“同桌,十五班在哪邊?”“啊? ”我同桌又站起來看了看,指著最右邊說, “倒數第二個班就是。 ”整個操場密密麻麻的學生,高一至高三總共三個年級交叉坐在一起,我不知道四班和十五班之間到底隔了多少個班,也不知道,蘇越到底會不會覺得在台上的我,很蠢。

“為什麼要找十五班?”“沒什麼,”我搖搖頭,“就是問問。”彼時剛剛步入高中的我們不過十六七歲,看在大人眼裏,不過是剛剛懂事的年紀,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學習學習再學習,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藏得深,也從來不肯輕易暴露出來。可就在典禮結束後,我搬著凳子走在最後,我同桌忽然在我身後邊走邊感歎:“同桌,我覺得你真是個有故事的人呢。”

我聽過很多描述人的形容詞,有活潑的可愛的漂亮的,還有善良的偉大的自私的……可用“有故事”來形容一個人,卻是在我們這個年紀裏很少見的。

看上去有故事的人大多是生活過得不好,或者是過得不快樂,可惜那個時候說出這句話的我同桌,根本就不知道。

下午回到家,老安還沒有回來,我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奔到廚房,挽起袖子就開始做飯。

老安自己開了個便利店,生意不錯,所以才有閑錢給我買維生素吃。最近聽他一直叨叨著想開個花店,估計真的是捯飭花去了。

老安粗糙地過了半輩子,現在居然過分精致地要跟花搭在一起,我不是很能接受。可老安喜歡,他說活了這麼多年,才知道生活一定要追求品質。

我於是給追求品質的老安做了個番茄炒蛋,又切了碟鹹菜。菜剛端上桌,老安就推門進來了。

“不是讓你以後別做飯了嗎?”老安進門就開始嚷嚷,“高中生學習壓力大,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吃維生素喝牛奶,哦,還有學習。”我從小就被訓練得百毒不侵了,所以老安的嘮叨於我來說跟空氣無異,倒是對他手裏的東西興趣很大。

“你手裏提的什麼?”“嘿嘿,我在外麵買的菜。”老安笑得頗有些得意,“暑假的時候忙,也沒給你做頓好的。你考上了狀元我都沒有犒勞你,想著明天你就軍訓了怎麼著也得給你補補……”“等一下。”我忽然想到了放學前從學校財務領到的八千元現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抱著書包回來也不容易,這會兒忽然想起來,嘚瑟地將那牛皮信封拿出來鄭重地交到老安手中。

“什麼啊?”老安掂了掂信封,繼而忽然眼睛一亮,“錢?”我點點頭:“孝敬您的。”老安愈加笑出了一臉褶子:“還是我閨女懂事!等著,老爸去給你做吃的去。”老安說歸說,手上也不閑著,立刻就搗鼓起手裏的東西來。我洗完了手到桌前一看,謔,老安這是下半個月隻喝粥的節奏啊。

除去我的番茄炒蛋和那碟鹹菜,桌上擺著六菜一湯,其中以肉類居多。更令我驚恐的是,桌上居然還有一瓶茅台。

我顫抖地指了指桌上的酒,又指了指老安。

老安於是笑,笑得春暖花開。

不是我瞧不起老安,老安不會喝酒且酒品不好,在我的記憶裏,老安就隻喝過一次酒,且喝得哭天搶地,大有撒手人寰之勢。他就喝過那一次,也就在我麵前哭過那一次,可是我直覺,老安這次要打破自己的紀錄了,他要不撒酒瘋我就真的巴紮嘿了。

一整頓飯下來,我都戰戰兢兢的,一麵提醒著他少喝點,一麵想著怎麼才能快點結束這頓黑色晚宴。可是,興許是老安屬性變了,這酒喝得有二兩了,就隻是麵色潮紅,兩隻眼睛眯著趴在桌子上,莫名地,帶了點蠢萌的節奏,老少男模式似乎開啟得不賴。

我邊哄邊踹地把他趕回自己房間睡覺,看著他磨蹭地趴在床上,嘴裏還嘟囔著說自己沒醉,五秒鍾之後呼嚕聲起。我奔過去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餘光瞥到他嘴角微微揚起的笑,竟莫名難過起來。

我從來就不是悲觀傷感的人,可是我看到老安嘴角的笑,腦袋裏閃過的就隻是很多年前他抱著酒瓶號啕痛哭的景象。

故事裏當過街頭霸王的老安不是沒有脆弱的時候。

我十歲之前,老安還不是單身,我也不是單親,我管老安還叫爸,管那個人還叫媽。許是老安清湯寡水的生活滿足不了那個人,我十歲那年那人就沒帶一片雲彩地走了。老安逞強,裝灑脫,拉著我愣是把那個人所有的東西,包括衣服、首飾、相片一把火全給燒了,一邊燒一邊嚷:“我安在遠就算沒了你,照樣和曉曉過得風生水起!”

我隨老安,卻比老安俗——老安燒衣服和相片的時候我一句話沒說,倒是燒首飾的時候,我偷偷地藏了一個黃金鐲子。我想反正也燒不壞,我收藏了得了。事實證明我還是有先見之明的,現在金價隻漲不跌,我覺得自己發家致富很有前途。

說跑偏了,回來。

十四歲的時候我上初一,距離那個人離開已經四年。

老安在他生日那天喝了酒,撒了酒瘋也暴露了他的酒品。我看著他趴在桌子上,抓著酒瓶,慘兮兮地看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那年我的心理素質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強大,也不像現在這麼鐵石心腸,老安哭我就跟著哭,老安哭得上不來氣,我也哭得快西去了。

我差點西去的原因不是自己哭得有多慘烈,而是老安煽情得像個詩人。

他說:“曉曉啊,你總說老爸最好,老爸又帥氣又男人,可這麼好的人,你媽媽怎麼不要他了呢?”

這麼好的人,她怎麼不要了呢?

我說不上來,隻能趴在桌子上挺屍。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安同時從地上醒來,看著滿客廳的狼藉哈哈大笑。之後,誰也沒有提那天晚上的事,似乎心照不宣地將流出的那些眼淚當成了房頂漏下來的雨。

可是,並不矯情的我,卻怎麼也忘不了老安的話。

這麼好的人,她怎麼不要了呢?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裏那個麵容早已模糊的女人衝我招手,一麵招手一麵擺弄她手上金燦燦的首飾。我看了看身後,老安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笑,曆經滄桑的老臉笑出了一臉褶子。我一麵嫌棄一麵馬不停蹄地朝他的方向狂奔,可是跑著跑著,眼淚竟然就停不下來了。

我想說:老安你怎麼這麼老了,老安你怎麼又矮又醜了呢?可是當我撲到老安懷裏,脫口而出的卻隻是:老安你看,饒是我這麼世俗的人,看到她的首飾我都覺得惡心;老安你看,這個世界上,也隻有我,對你這麼不離不棄。

畢竟是夢,成真的概率很小,可是如果我早就知道夢是相反的話,我就算元神出竅也得把我從夢裏一巴掌扇醒,讓我沒有機會說不離不棄這四個字。

隔天早上醒來,我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眼圈又看了看廚房,桌子上放著一杯牛奶和一個大包子,旁邊還有個維生素的瓶子,瞧著熱乎勁兒應該是剛擺上的。我一琢磨,大概是老安為他昨天的酒品不好意思,正躲在房間裏麵壁呢。

我心想我也不是個愛計較的人啊,再說誰還沒有個過去啊,快速地吃了早飯,甩了一句“我走了”就出了房門。外麵果真是歲月靜好,適宜晨跑。

數著手指等公交車的時候,一隻爪子忽然在我麵前揮了揮。我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指掰折了。

“同桌,你竟然也坐這趟車!”我同桌沒羞沒臊,明明是低音炮還要飆高音,鬧得等車的人都偏著腦袋打量我們。

“同桌,你也不住校嗎?我也不住,真是太巧了!”

我同桌抑揚頓挫的語調像千古絕唱。

“同桌,你沒睡好嗎?我也沒睡好,你瞅瞅我這黑眼圈!”我同桌思維敏捷,天馬行空。

“同桌,車來了,你還杵在那兒幹嗎?”我同桌……

“喂,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