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兩年前,他陪人進村搞什麼普查。進了她家,他沒說幾句話卻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去看他。臨走時,他趁著別人不注意給她留了個手機號,說也許以後用得著。村子太空了,她的心也太空了,有一天她真的給他撥了個電話,她說你不忙的話,帶我四處走走吧。他開著車轟隆隆來了。他說我知道你會喚我的,我一直等著這一刻。他拉著她在這一片火山之間行走,一路上滔滔不絕,沒一點生分,似乎他們老早就相識。後來,他刹住車,一把將她攬進了懷裏,好像她原本就該屬於他。他不停地在她耳邊低語,他說,知道嗎,第一次看見你,我就想得不行了。說著,他開始把她往車後座上抱,她知道他要幹啥,掙紮著,但最終沒抵住他,把自己打開了。她洶湧在他的波濤裏,喊叫,扭動,甚至把這邊的車門都頂開了。那以後,他就在她心裏發了芽,生了根,繁茂起來了。有一次在瓜棚裏會過後,她說你究竟喜歡我什麼。他指著她的胸說,就這兩座雪山吧,做夢都想爬。她打了他一下,你想得太具體,我可是想著你的一切。她知道,他們的愛從一開始就不公平,現在,他連這點可憐的愛都不想給她了。他在她的灶裏添了那麼多柴,讓她燃燒起來,現在,又開始一根一根往外抽柴了。
那邊有車聲傳過來,轟隆隆的。
一聽這聲音,月桂就知道是那個人來了。
她站起身,看到了夾在兩片玉米地中間的那輛破桑塔納車。她曾經問過那個人,為啥不換輛車,他說就我這個級別,隻配開這種車了。就是能換輛稍好點的,最好也別換,做人要低調嘛。車離著越近,她心裏越不安,不知道他過來後會發生什麼。她甚至想躲開他,躲開了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但她卻沒躲,看著那個人開過來,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又把車頭掉過去,熄了火,一推車門鑽了出來。她注意到他沒去把車藏到那邊的林子裏,以往,他再急也要先做好這件事,說讓人看到就不好了。看他這樣子,好像是說幾句話就要走。
月桂心一沉,不再看那個人,把身子朝這邊扭過來,一低頭,又看到了自己畫的那個人,三條腿的他。她本來想用腳把這畫擦去,至少擦去中間那條腿,但腦子裏忽然劃過了個念頭,假如他答應以後好好待她,那就讓這畫留著,假如不是這樣,就擦掉它。那個人走過來了,兩隻手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胸,嘴也湊了過來,你急著叫我來,想了吧?
別碰我,你別碰我。月桂努力從他懷裏掙出來。
我又不是狼,有這麼可怕?那個人笑笑,又搖搖頭。
你從來就沒個正經,一見麵就動手動腳的。
不能嗎?你可是我的女人呢。
你就裝吧,好好問問自己,你在心裏真把我當你的女人了嗎?月桂轉過臉來,狠狠瞪著他。
你就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我真的有事。
有事你可以回去呀,怎麼來了?
還不是怕你想不開嘛,別說氣話了,有話好好說。
你也知道我心裏有氣?月桂眼裏有了淚。
你不知道啊月桂,我也是身不由己,秘書是個拉套的角色,頭兒把我當驢使,什麼事都得我做。他給你套上車,不聽話了就用鞭子抽你,還不能發牢騷。你一發牢騷,人家就認為你目光短淺,看不到遠處,做不了大事。這個月籌備個會議,我是不分白天黑夜忙得連軸轉,不光得準備材料,還得往各村跑,小腿肚子都跑得碗口粗了。我最近總在想,這個螞蟻大的官還不如不當呢,我要不當了,誰他媽的還敢把我當驢使?
那是你的事,少跟我訴苦,我不想聽。月桂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
你今天究竟怎麼了,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那個人說著,兩隻手臂又向她伸過來,想要裹住她。
月桂掙脫了他的手,別動手動腳的,你不是要好好說嗎,那就好好說。那個人怔了一怔,臉上的笑就僵住了,半天沒吭聲。月桂說,你說話呀,說說這些天為啥要躲著我?你知道不,你都躲了整整三十五天了,連我的生日都忘了。那個人一拍腦袋,看我,忙得真是昏了頭,連你的生日都忘了,下次一定補上,你說吧,想要什麼?月桂一瞪眼,我啥都不想要,我隻要你的真心,你能給我嗎?我問你,你真就那麼忙,還是有別的事?那個人歎了口氣,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在籌備一個會嘛。月桂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你說實話,是不是你老婆發現了啥?她希望他能點點頭,這好歹也是一個理由。他要真的這麼說了,她也許會原諒他。可他卻搖了搖頭。
那,你心裏又有了別人?
沒有,我沒有,就你一個也夠我累的了。
累?你是說我拖累你了,對不對?
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忙,這些天確實顧不上你。
你怎麼還這麼嘴頭硬,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忙些啥?我去鎮大院看過,你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那麼忙,你常和他們玩撲克,臉上貼滿了紙條,有這麼回事嗎?
你在監視我?
我沒有,我隻是想去看看你,誰讓我想你想得都快發瘋了。可沒想到你卻在騙我,你玩得那麼開心。你說你忙,不過是給自己找個理由。你愛的隻是我的身體,現在,你玩膩了,想把我一腳踢開,是吧?我想聽你個真話,看著我,你怎麼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裏又有了別的女人,對吧?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那個人搖了搖頭。
我變成啥樣了?我變得很難纏了是吧?
月桂又要說什麼,她的手機忽又響了起來,她也沒看是誰打來的,一按鍵掐了。手機歇了沒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又掐了。那個人小聲說,還是接一下吧,說不準找你有事呢。月桂說,這關你啥事,我偏不接。那個人搖搖頭,不再吭聲了。手機又響了起來,月桂不能不看了,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是天成。她接起來問,你啥事?那頭支支吾吾地,你和孩子真的都好吧?我眼皮咋還是跳個不停?月桂火了,你怎麼這麼煩呀,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和孩子都好好的,沒一點事。那頭說,真的嗎,我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你還有完沒完?你想折磨死我,還是錢多得沒處花了?有錢,你給我在城裏買套樓,把我接過去。月桂幾乎吼起來。
沒事就好,你發啥脾氣呢。那頭說。
月桂不容分說地掛了手機。
再把目光轉過去時,月桂發現那個人正盯著沙地上的畫看,可能是站著看不太清,他又蹲下來,忽然一仰臉笑起來,月桂呀月桂,真有你的,看不出你還會畫畫,畫得這麼好。月桂冷冷地看著他,真的好?那個人點點頭,當然好,知道嗎,你畫的是個老人。月桂眉毛一挑,老人,我怎麼畫的是老人呢。那個人顯得很有學問地說,你畫的當然是老人,知道嗎,剛會爬的嬰兒四條腿,成年人兩條腿走路,你畫的是拄拐杖的老人,老人三條腿。月桂沒想到他這麼想,他顯然不知道她畫的是誰,更不知道那多出的一條腿暗示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