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事吧?北大心急火燎地問。
快幫我把門弄開,北大。那人衝著他喊。
北大點點頭,卻不知怎麼打開門。一回頭,看到了光頭油膩膩的臉,就說,你快救他呀。光頭冷冷一笑,他死不了的,死不了的。北大說,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光頭又一笑,那你讓我咋說?對這樣的東西,你讓我咋說?北大急切地說,先去把門弄開呀,你一定認識他。光頭點點頭,當然認識了,他撞成肉醬我也認識他。北大說,你這是咒人呢,怎麼能見死不救?光頭說,這樣的東西也會死?聽你的,先把這東西撈出來,再教訓他。幾下將上麵的門打開了,衝著裏麵喊,出來吧。那人好像又笑了笑,先是身子探出車窗,接著兩隻手一撐地,然後把自己轟地扔了出來。
你沒事吧?北大蹲下來,又問。
我的腿肯定斷了,站不起來了。那人哎喲哎喲直叫。
那,那我送你去醫院吧。北大伸手去扶他,卻怎麼也扶不起來。
你別聽這東西的話,他最會裝逼了。光頭又是冷冷一笑。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他都撞成這樣了。北大說。
媽的,撞死才活該呢,讓他再搶別人的地盤。跟他說了多少次了,不能搶別人的地盤,他不聽,還要跑別人的線,這下好,撞牆了。這就是他的下場,這就是不守規矩的下場。光頭罵罵咧咧地。
你放過我吧老梁,我的腿真斷了,站不起來了。那人可憐巴巴地說。
你就裝逼吧,起來,你給老子站起來!
老梁,我沒裝,我真的不行了。
光頭一腳踢到他屁股上,那人好像沒一點感覺,連聲哎喲都沒叫出來,又踢了一腳,那人還是一聲沒吭。光頭一怔,罵罵咧咧地,真他媽的熊包。裝吧,這次先饒過你,下次看到你再跑這條線,老子非廢了你。北大騰地站起來,把臉衝向光頭,他都站不起來了,你怎麼還打?光頭眼一瞪,小子你少管閑事,識相就站到一邊去。北大說,我就管,就管。光頭眼又一瞪,你小子屎殼郎戴帽子,充人樣兒啊。一伸手,把北大推了個趔趄。那人衝北大直擺手,你不是他的對手,別管我。又對光頭說,老梁你甭跟他一般見識,他還是個孩子。北大好像沒聽到,突然向光頭撲過去,卻又給一推,倒在了車頭前。北大覺得骨頭縫都跌疼了,看著光頭罵罵咧咧地離去。
你沒事吧,北大?那人忽然坐了起來。
北大搖搖頭。
沒事就好,來,起來。那人站起身,把他拉了起來。
北大就明白了,那人真的在裝,他的腿根本就沒斷。明白了這一點,北大越發生氣了,掙開了他的手,憤憤地說,你這人怎麼沒一點血性,你就會裝,你為什麼要裝?就不懂得反抗?那人樂了,反問他,狗咬我一口,我也咬狗一口?我才不跟他們計較呢。好漢不吃眼前虧,這話你總聽說過吧?北大說,你算什麼好漢,你是個沒血性的軟蛋,假如日本鬼子再打過來,你肯定會當漢奸。那人擺擺手說,這不是還沒打過來嗎?你一個毛頭小子,有些事不懂,還是好好念你的書吧。來,搭把手,幫我把車扶起來。說完就彎下腰使勁。北大還能說什麼,跟著使勁,還真的把這三輪車扶起來了。
那人鑽進駕駛室,試了試,車沒大問題,突突突地著了。北大湊過去,這下你該帶我去延安街了吧。那人看了他一眼,先別急,帶你去個地方。北大說,什麼地方?那人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北大搖搖頭,我不要跟你去,你帶我去延安街就行了。那人朝遠處指了指,也不遠,就在巷子口。北大隻得上了車,跟著突突地走。
到了巷子口,那人刹了車,跳下來,指了旁邊的包子鋪,說,就這裏。北大這才記起自己光顧跑路,還沒吃午飯呢。他本來想說你去吃吧,我不餓,卻聽到了肚子裏嘰裏咕嚕的響聲,不由抽了抽鼻子,跟著進去了。那人和老板好像挺熟,回過頭看了北大一眼,說,給我這小侄子上一籠包子。北大聽了就不滿,心說誰是你侄子,少跟我套近乎。包子是現成的,不一會兒就上來了,北大也真的餓了,抓起一個就吃,吃了幾個,抬起頭一看,那人隻是坐在對麵看他,並沒有給自己要。
你怎麼不要一籠?是你說要進來的呀。北大說。
你先吃,我知道你餓了。
北大也不去管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沒多久,多半籠包子就下了肚。再看,那人還是一動不動坐著。北大看了他一眼,怎麼還不要,你總不會是為了我才進這裏的吧?那人笑了笑,還真是為了你,誰讓你是我侄子呢。北大眼睜得多大,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是你侄子?那人說,你爹叫天成吧?北大點點頭。那人又說,你弟弟叫清華吧?北大就叫出聲來,你,你怎麼知道的?那人笑了笑,我老家也是甘家窪的,剛才你跟他們一報名字,我就知道原來我們是一個村的。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我二叔呢,他叫甘天福,也在宋城,你認識他嗎?北大自然說起了他們甘家窪的土話。
哦,認識呀,不過我們不咋見麵,宋城這麼大,又都挺忙的。
聽我爹說,我二叔在這裏混得不錯,有樓房有小車。
哦,是這樣,可能吧,好像是這樣。你爹還跟著包工隊幹吧?嗯,你都知道?知道一些,這也不錯,再咋也比在村裏種地強。對了,你咋認識那個王作家的?張大胖好像挺給他麵子。你大老遠跑來,是想讓他給你謀個工作?不是,我剛初中畢業,我爹還讓我接著念高中,考北大。那人哦了一聲,那你找他幹啥?北大笑了笑,還不是想讓他指點一下嘛,我也偷著寫小說呢。那人說,寫小說能掙了錢?北大搖搖頭,現在還掙不了,稿子寄去就退,要麼就泥牛入海,我都快沒信心了,這不,就跑來找老師指點了。那人一咧嘴,不掙錢你還寫了個啥?北大認真地說,就是掙不了錢,我也想寫,這是個崇高的職業。那人也認真起來,崇高能當飯吃?沒錢就沒飯吃,掙不了錢作家也得挨餓。要我說,你要找的那個王作家也不是什麼好鳥,物以類聚嘛,要不他能和張大胖混在一起,成了朋友?
他不是好鳥,你是?你不能這樣說我老師,不能。北大臉一下漲紅了,騰地站起來。那人笑了笑,說,你坐下,把包子吃完再說。我不吃了,你送我去延安街,我要去看王往老師。說著走到吧台前去結賬。賬我早給你結了,你來了宋城,我總得請你吃頓飯吧。那人嗬嗬一笑。我不要你結,我有錢。你有錢?你能有幾個錢?你大學畢業了,還是找上工作了?你這會兒靠你爹養著,你爹又能給你幾個錢,就是多給你幾個,也不能瞎花。我問你,你跑來找這個王作家,你爹天成知道嗎?你媽月桂知道嗎?不知道,為什麼非得他們知道?北大挑釁地說。這麼說你是自作主張跑來的?自作主張又怎麼啦,你放心,我爹就是知道了,也會支持我的。你要認我這個本村人,就趕緊送我去延安街。北大聽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那人盯著他看了半天,搖了搖頭,又問老板要了個塑料袋,把剩下的幾個包子裝了,對他說,好吧,我送你去。
北大坐進了轎子,由著那人拉他走。越往前走,他心裏越激動,他不知道一會兒見了王往老師該怎麼說,怎麼說起自己的困惑,寫作的困惑,人生的困惑,還有他今天的遭遇。他為甘家窪出了這麼個軟弱的車夫感到羞愧。想著這些,外麵的突突聲他好像聽不見了。車搖晃了半天,北大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麼好像是往火車站來了,都看得到廣場南側那高高的鍾樓了。他不知那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就使勁地敲鐵皮。那人也不理他,到了車站,才刹了車,放他出來了。
你這個大騙子,怎麼又把我拉到車站了?北大臉都氣歪了。
孩子,我這也是為你好,甭想著寫啥小說了,還是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好好念高中考北大吧,要對得起你爹這片苦心。你媽也真有意思,你爹照顧不過來,她該管管你呀。
你這個軟蛋,你憑啥對我這麼說?
憑啥?憑我是你二叔呀。那人慢慢摘下了墨鏡。
你是我二叔?北大一下瓷在了那裏,他覺得這個人的眼睛真有點像他爹。
是,我是你親二叔。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我二叔。要真是的話,你為啥要裝?為啥不敢認我?北大使勁地搖搖頭,他盯著那人,機關槍似的噠噠噠地說。
那人身子晃了一晃,慢慢蹲在了地上,兩手捂住臉,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