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宋城淚(2 / 3)

你胡說,大街上怎麼有狗了?你總不會說還有狼吧?

我說有狗就有狗,叫張大胖,可凶呢。兄弟你坐安穩點,我會把你送去的。那人笑了笑。

一條叫張大胖的狗?我不信,我不坐你的車了。北大推開了門。

都拉了你老半天啦,咋能說不坐就不坐呢?那人又把門碰上了。

錢給你,車我不坐了。北大吼起來。

兄弟,你是不是怕我害了你?你一個小屁孩,身上能帶幾個錢,我會害你?說著鑽進了駕駛室。

北大又要推門,那人早發著了車,車身晃了一晃,便又呼地朝前躥去。北大幾乎要哭了,他想說你快把我放下來,可車一啟動,他就隻能跟著晃蕩了,晃蕩得都有些瞌睡了,又不敢閉眼,怕真的睡著了,給拉到什麼地方去。又覺得不可能,他有一種直覺—他認為這是作家的直覺——這臭人雖然咋咋呼呼的,但不會對他下什麼黑手。可他又實在搞不清那人怎麼放著大街不走,偏偏要走小巷?大街上真的有狗嗎?

拐進前邊一條巷子時,車子一趔趄,驀地刹住了。北大沒提防,頭就狠狠撞在那塊玻璃上,額頭憑空冒出個小包來。他摸了摸,心裏的火呼地躥上來,這家夥怎麼搞的,究竟會不會開車?這回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他的車了。可還沒等他發作,幾個穿灰製服的人早將那人揪了出去,一腳踢倒在地上。你這家夥,屬核桃的得鑿著吃是吧?嘴皮都快跟你磨破了,怎麼還是不繳費跑黑車?今天怎麼也得罰你七百塊,一分都不能少。北大忽然明白那人遇上麻煩了。那人說的狗,可能指的就是他們,他繞著彎子想躲開,沒想到還是撞上了。也可能,那些人早盯上他了,就埋伏在這裏等著呢。那人本來要爬起來,一聽要罰款,索性把身體四仰八叉地放展了。

還想耍賴?起來,不然罰你九百!他們嗬斥道。

九百?我一個月拚死拚活的,又能掙幾個?那人一下彈了起來。

九百也便宜了你。

你們不能欺負人,不能。

北大看到那人又要說什麼,突然又給踢了一腳,撲通一聲倒下了,墨鏡也掉在了地上。北大身體哆嗦了一下,心也驀地揪緊了,他想他們憑什麼打人?他看到那人手臂一伸,抓起了墨鏡,趕緊把它重新戴好。那些人哈哈一笑,說你這家夥還挺注意風度的嘛,不會是找了個情人吧?說笑著,又伸出一隻腳來,就要踢過去。北大突然喊了一句,你們這群狗,憑什麼打人?

你是幹什麼的?誰的褲襠爛了掉出個你?他們的臉都轉向北大。

北大知道他們這是在罵他,他也想罵他們,他感到一些惡毒的言語在他肺腑裏洶湧著,激蕩著,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他的肋骨。他感到身體也好像被憤怒塞滿了,突然舉起拳頭砸向罵他的那個人,可不知怎麼回事,沒打倒那個人不說,自己的兩隻手臂反而被扭麻花似的反剪起來。他疼得想叫,終於還是忍住了。

你是個作家,是個男子漢,不能讓他們小瞧了。北大心裏說。

鬆開,鬆開我的手!他梗著脖子吼。

但他們好像沒聽到,他的兩隻手依然被反剪著,好像要斷裂了,柔弱無力。他覺得自己的表達同樣柔弱無力,詞不達意。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軟弱,他渴望變得強大有力。看來,他做出來宋城的選擇是對的,他參加完中考沒回甘家窪,而是坐火車跑到宋城來拜師學藝,這無疑是對的。他一定要找到王往老師,讓老師幫助他提高寫作水平,讓他可以雄辯四方,可以寫一篇篇好文章,成為諸葛孔明那樣的人,幾句話就能把他們氣得七竅生煙,吐血身亡。可是,這些人真會死嗎?瞧瞧他們多有力,多凶狠啊。

放開我,不然你們會後悔的。北大又一次吼起來。

後悔?這麼說你很有來頭啊?那你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地方的?你爸又是誰?

北大,我叫甘北大!

北大?你為什麼不叫清華呀?他們說著大笑起來。

我弟弟叫清華。

你弟弟叫清華?那你姐姐不會叫複旦吧?你爸不會叫李剛吧?啊,你爸總不會叫李剛吧?他們又一次大笑起來,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像大風刮過的葵花地。

北大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燃燒。他知道他們在羞辱他,恥笑他。他爸當然不是李剛了,他爸無權無勢,在甘家窪種地掙不了錢,不得不跑到城裏做工,把自己在腳手架上吊上來吊下去的。他就是說出他爸的名字,也嚇不住他們,反而會遭到恥笑。他忽然想,假如爹知道他跑到宋城來找王往老師,會怎麼想?會不會支持他?會不會說,北大你終於長大了,你這樣做對著呢。這時,他的目光觸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人,那人也望著他,還衝他擺了擺手,意思是你不要跟他們硬著來,你鬥不過他們的。他迅即移開了目光,他覺得這個人太軟弱了,沒一點血氣。

你爸才是李剛呢,我爸是誰我絕不告訴你們。北大說。

你小子嘴頭還挺硬,那,你爸不是李剛,又是誰?他總有個名吧?

他當然有名有姓了,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不說那就跟我們走,到辦公室講清楚去。還從沒見過外地侉子來我們這裏撒野的。

我不走,我憑什麼要跟你們走?

你小子還挺衝的啊,好好,讓你嘴頭硬!

北大覺得抓他的那隻手又一使勁,他的兩隻手臂就像兩根枯樹枝哢嚓一下給扭斷了。這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由不得喊出聲來,老師,王往老師快來救我!一個胖子把臉轉向他,你喊什麼?王往?北大看了胖子一眼,這不就是那人說的張大胖嗎?原來不是狗,是人,看上去還挺和善的。我喊王往老師,怎麼了,不能喊?胖子哦了一聲,王往是你老師?北大點點頭,當然是,一會兒見了老師,我要對他講講你們打人的事,讓他好好寫寫你們的惡行,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欺侮人。對了,你就是張大胖吧?胖子一愣,誰告訴你我叫張大胖的?你老師真是王往?

怕了吧,我知道你害怕王往老師,他一支筆多厲害呀。北大說。

笑話,我還會怕一個窮作家?老王不過是我朋友罷了。好了,看在老王的麵子上,你走吧。胖子讓人鬆開了他的手。

你吹牛,我老師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你還真強啊,作家也是人嘛,也有朋友,去吧去吧。

我不走。北大使勁地搖了搖頭。

不走,那你想幹啥?

你們不放了他,我就不走。北大指著地上的那人說。

人不大,倒是挺仗義的嘛。好吧,今天我人情送到底,放你倆都走。胖子擺了擺手。

那人顯然聽到了這話,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衝胖子笑笑,又回過頭衝北大笑笑,但是突然間,他好像看到了什麼,臉色倏地變暗了。北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對麵一輛不知什麼時候開過來的三輪車上,擠出一顆光禿禿的腦袋,目光裏寫著幸災樂禍,寫著凶狠,寫著暴力。北大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瓜葛,竟讓那人這樣害怕,老鼠見了貓也不過這樣吧。再回過頭時,那人早鑽進了駕駛室,突突突發著了車。

北大急了,心說你這人也太無情無義了,怎麼連個招呼都沒有就走?你還沒帶我去見王往老師呢?你這樣丟下我,我怎麼去?就喊出聲來,等等,你得拉上我!那人腦袋探出車窗看了他一眼,北大,你再打個車吧,我有事,先走了。說著發了車,朝巷子深處突突突駛去。北大也沒顧上去琢磨那人為什麼也叫他北大,拔腿去追,他想你跑不了的。可能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三輪車越發跑得快了,像插上了翅膀。他聽得自己腋下生了風,腿彎裏生了風,也像插上了翅膀。

北大邊跑邊喊,停下,你停下!

身後好像也跟過個車,北大回頭一看,竟是光頭開著車追上來了。這車就在他屁股後,幾乎要撞上來了,他不得不閃到了一邊。越往前巷子越窄,北大看著那兩輛車一前一後地攆著,突然,前邊的車像是給什麼扯了一下,轟地翻向了一側。後邊的車吱地刹住了,刹車聲尖利,刺耳。北大腦袋嗡地一響,他想那人的車翻了,不會出事吧?他腿軟得厲害,挪蹭過去時,看到光頭也過來了。車像一隻笨拙的蟲子癱在那裏,離了地的輪子有一個還在打轉,左側的鏡子碎了,右側的門朝向天。北大從前窗看進去,那人好像沒大問題,似乎還在墨鏡後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