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石(3 / 3)

轉到了狼窩山背後,離那座水庫就不遠了。

月桂努力向遠處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庫,更看不到那個人。那個人在水庫嗎?那個人會在水庫陪人拍片子嗎?要是那個人在,看到她,肯定會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呢。他會把她介紹給城裏來的那些攝影家、畫家、詩人嗎?要是介紹了,她該怎麼和他們說話?那些人都很不簡單呢,畫家,紮著一根小辮子,攝影師呢,留著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詩人呢,戴著眼鏡,看什麼目光都直直的,還會揚著手一驚一乍地叫出聲來。她見過那些人在水邊聚會,他們圍起一堆火,幹柴燒得劈劈啪啪的,火星隨著笑聲四濺。他們圍著火跳舞,喝啤酒,還把啤酒澆到長長的頭發上,要多瘋有多瘋。

她一扭頭,又看到了狼窩山的那個缺口,那個凹槽,那條寬闊而綿長的溝,好像也看到了那輛車,還有她那一雙探出車門的腿,以及那個人汗涔涔的臉。好像也聽到了他的聲音,月桂你真好,你比城裏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撲哧笑出聲來。

死青蓮,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開,躲一邊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歡他。

喜歡怎麼了?我就是喜歡他。

你就不怕天成知道嗎?

月桂一下愣在那裏。再去看山,山就變了,像癟著嘴的菊花老太了。老太說,月桂你可別學青蓮那狐媚呀,那是要沉塘的。就算年代變了,沒人沉你塘,天成也不會放過你的,說不準會打斷你一條腿。

電話突然一驚一乍地響了起來,月桂嚇了一跳,一看,是天成打過來的。她怔怔地想,他不會是感覺到什麼了吧?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上了。電話那頭的天成說,月桂,家裏真沒啥事?她說,能有啥事呢,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男人說,剛剛你那個電話沒頭沒腦的,打得我心裏好沒底,就對你有點不放心了。她假裝沒事人似的笑笑,你說這呀,真的沒有。男人哦了一聲,你這會兒在哪裏?她不假思索地說,我在家,在家呀。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撒謊。男人說,聽著不像啊,你身邊好像有人說話。月桂一抬頭,看到自己已站在水庫邊上了,前麵便是那一池水,她身邊的土路上停了輛車,幾個穿著入時的人靠著車門在說笑呢。

是電視裏的人在說話。她說。

你在看電視?對了,不要老悶在家裏,沒事也到外邊走走。天成在電話那頭說。

村子都快沒人了,你讓我上哪兒去?你怎麼不帶我進城?你妹妹天霞能跟著男人進城,我怎麼不能?

又來了又來了,再說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忽然掛了電話。

身邊是棵老柳樹,葉片都泛黃了,一隻鳥從低的枝頭敏捷地跳到高的枝頭,又從高的枝頭,跳到更高的枝頭。月桂不由想起了腳手架上的天成,從一層,升到另一層,一直升啊升的,升到雲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著那隻鳥,那隻鳥好像也發現了她,不跳了,直直地看著她。忽然,那隻鳥開了口:掛了吧月桂,還是省點錢吧,你也知道我掙點錢不容易,腳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人一個沒站穩就栽了下去,腦袋西瓜似的磕在磚頭沿上,瓤子都濺出來了。說不準哪一天,我也得……

你給我閉嘴!月桂叫出聲來。

那隻鳥受了驚嚇,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月桂長出了口氣,靠著樹幹,向崖下看去。滿滿一池湖水,水鳥飛上飛下的,靠東邊是密密匝匝的蘆葦,密密匝匝的蒲草,頂端拔出駱駝絨般的蒲棒。湖邊有掛著小紅燈籠的沙棘樹,盤根錯節的老榆樹,金黃的楊樹,枝條紛披的柳樹,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裝。崖根下蜿蜒著一條發白的路,三三兩兩走著一些人,男的,女的,脖子上掛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夥。月桂的目光梳子似的一點一點梳過去,她在找那個人,但是她眼睛都看累了,也沒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月桂有些失望了。

她又朝腳下的崖根看去,那個被叫做“浮石爺”的東西就豎在下麵,直挺挺的,還真像個爺們兒呢。她看到一個穿紅風衣的女人身子貼著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出一些誇張的動作,笑聲像湖裏亂飛的水鳥。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一個男人在為她拍照,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爬著,看得出很賣力。她隻能看到這個人的後背,還有烏黑油亮的頭發,他的臉始終都沒轉向她……這,這不是那個人嗎?

月桂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個人回過頭來,目光裏充滿了驚訝,似乎在說,你怎麼在這裏?月桂眼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個人怔了一怔,忽然牽著那個紅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他怎麼走了呢?月桂僵在那裏,老半天說不上話來,莫非她認錯了人?不,不會的,是他!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輛車,兩條探出車門的白白的腿……她驚恐地捂住了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那個人早沒了影子。也許,她真的看錯了,那隻是她一時的幻覺,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她心裏想著他,他就會出現嗎?可是,假如剛才沒看錯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腳下有幾塊浮石,她撿起一塊,試著輕飄飄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幾分相像呢。好啊,那就把你這不知深淺的東西沉了塘吧。做出了這個決定,她心裏忽然湧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月桂手一揚,猛地把它甩了出去。

她看到,那塊浮石,就像一個狐媚的女子,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然後,一頭紮進了池塘。

水麵上突然綻開一朵花。

月桂看了一眼,又閉上了眼睛,她想過不了一會兒,這不知羞恥的東西就會浮上來。可是沒有,等她再睜開眼睛時,沒看到那塊浮石漂上來,又等了半天,仍沒見它漂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