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小皮又想起了老甘說的那些話,就眼一眨一眨地問,老甘你說真有來世嗎?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不過我盼著有,要不然就虧大了。
那,老甘,你下輩子想轉個啥?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想轉個北京人。
北京人有那麼好轉的嗎?要是轉不成北京人,你轉啥?
那……那就轉個開沙場的老板吧。
你……老甘你瘋了?
你才瘋了呢。
那,要是轉成個開沙場的老板,你會拐別人的老婆嗎?
老甘就卡了殼,他真的給小皮問住了,他真要轉成個老板,會拐別人的老婆嗎?這個他真有點拿不準。
小皮眼直直地盯著他。
老甘不能不表個態了,小灰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這麼跟你說吧……我就是當了老板,也不會拐別人的老婆。小皮搖搖頭,我不信,你就這麼老實,這麼好?老甘一瞪眼,你還有完沒完?小皮又搖搖頭,好好好,不問這個了,那,要是,要是你連個開沙場的老板都轉不成呢?老甘忽然大笑起來,那我就轉成個你,轉成個小皮。小皮眼睛睜得老大,轉成我?老甘你就取笑我吧,你怎麼會轉成跟我一樣的狗?老甘認真地說,誰跟你開玩笑了,我看你也挺受活的嘛。說完,他從大辮子上抽出幾根頭發,纏在了左手的食指上,一欠屁股站了起來。又居高臨下地對小皮說,下輩子還早著呢,想這些有啥用?走,跟我幹夜活兒去。
小皮也站起身,知道你就要讓我陪著去。
老甘眉頭一皺,咋,你不樂意?
小皮搖了搖尾巴,我哪說不樂意了,除了我,這幾年又有誰陪過你?二愣陪過你嗎?你給他娶了媳婦又怎樣,人家還不是成雙成對地走了?你的小驢小羊還有你爹你媽又怎樣?
老甘眼又睜大了,你這家夥嘴巴越來越利索了,都能轉個說相聲的了。
兩個活物,就一前一後地走。
老甘走在前邊,如果不是腿瘸得厲害,真就像個領兵打仗的大將軍了。
小皮當然知道老甘領著它去幹啥。
這是老甘的秘密,小皮要替老甘守著這個秘密,知道了也不能瞎汪汪。
小皮也習慣走在老甘後麵了,雖是走在老甘的身後,可它卻曉得他的心思,一看他走慢了,就知道主人又走丟了,走到往事裏去了,或者是走進以後那些他還看不到的日子裏去了。這村子有多空啊,空得老甘心裏發虛,它也心裏發虛,人和狗都會走神兒,思緒一飄一飄地就飄遠了。老甘一瘸一拐地走得多難啊,他是村長,村子裏的人還沒走空時他是村長,村子裏的人一撥一撥地奔好生活去了,他還是村長,他要管這村子的好多雞毛蒜皮的事,它替老甘看門,老甘他替整個村子看門啊。它是老甘的狗,老甘是整個村莊的狗,要是老甘走了,這個村莊還會存在嗎?它真不相信假如老甘走了,這村莊會變成個啥樣子,也許過幾年就荒了,長出樹啊草啊什麼的了。這麼想著,小皮就覺得老甘的身影越來越高大,像個領兵打仗的大將軍了,它當然不能走到將軍的前麵去。
天上還是那一彎女人的眉毛,地下是老甘和小皮的影子,一個細長,一個粗短。
走著走著,老甘忽然覺得一個皮毛閃爍的東西朝他奔過來。銀狐!老甘從沒見過銀狐,可他知道那就是銀狐。在甘家窪,在這一片火山腳下所有的村莊,不管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生下來每個人腦子裏都奔跑著一隻銀狐。那隻美麗的銀狐眼看就要撞到他腿上了,忽然停下來,尖俏的臉衝他一笑,又嗖地朝那邊去了。老甘心裏有些惋惜,可他知道,銀狐即便是撞到他懷裏,也不能下手逮,那是這一帶火山的吉祥物啊。爹早就說過了,銀狐能給人帶來好運,撞到誰身上,誰家的日子可能就要翻身了。可是,他會撞上啥好運呢?他這樣的人也會撞上好運嗎?
老甘就低下頭看小皮,一驚一乍地說,我看到傳說中的銀狐了。又說,銀狐能給人帶來天大的好運呢。
小皮疑惑地看著他。
老甘便笑,我咋會跟你說這些呢?你哪知道這些事,你咋會看到我腦子裏的東西?
小皮也笑,我咋就不知道?我腦子裏也有隻銀狐呢,可是我剛才並沒看到什麼銀狐,一定是你看花眼了。
老甘怔了一怔,是啊是啊,村子裏的人都知道這一帶的火山有隻銀狐,可誰都沒看到過,他怎麼會看到呢?你是不是窮得發瘋了,想讓銀狐帶來好運讓你發財啊。
小皮忽然記起了什麼,你沒忘了帶幾根長頭發吧?
老甘臉一沉,多嘴,我能忘了嗎,你以為就你記性好?
小皮不再吭聲。
兩個影子繼續向前走。
街巷裏黑燈瞎火的,留下的十幾戶人家也不舍得亮個燈。南頭隻剩下月桂、三鐵匠、富仁的老娘幾家,東頭剩下放羊的老富、老葵和他的啞巴侄子,西頭剩下王鐵成、甘大腳,東頭……想想,留在村裏的女人就數月桂模樣好,可他覺得這女人有點騷,不是個省油燈,天成咋就沒把她領走呢?甘大腳也不能放鬆,這人本事不大,花錢不少,喜歡小偷小摸,得提防著點呢……老甘想,你們就放心走吧,這村子有我守著呢,我保證你們的院子不會丟一點東西,到時你們就高高興興回來過年吧。
老甘背著手一瘸一拐地走在村街的夢裏,身後是他的小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村街上晃悠,這就是值勤了,是巡邏了,是給空蕩蕩的甘家窪站崗放哨了。自從女人跑了以後,老甘就從他爹那裏把這個營生承繼了下來。爹當村長時還是很作為的,白天忙著開會勞動,到了夜裏還不肯歇息,常常的,等女人和孩子睡下後,他就披了衣服出門,背著手一搖一晃地走在村街上。老甘知道,爹一直渴望達到一種夢遊的境界,可以隨心所欲地遊走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心頭。每一個夜晚,他都在做著一件有趣的事,每走到一家他認為需要嚴加看管的重點戶門前,他就會用一根長發拴緊門環,然後又走到下一個他認為同樣可疑的戶家門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這都是一些在他看來不太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壞右,比如三隻手,比如饑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漢的女人,還有幾個可能會把他擠下台的村幹部。這成了他夜裏必做的活兒,隻要他不出村去開會,夜裏再累也一定要出來走走。這常常需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時間,但他卻樂此不疲。天快亮時,他又會準時爬起來,到那些重點戶門前檢查一遍,看看哪家門環上的頭發斷了,斷了必定是夜裏出去活動了,肯定沒好事。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為此破獲了好幾個案子,他的威信像村街上空的炊煙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