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箭爐是一個老地名,朝廷大軍進剿異域時,把此地當成後方。此地本也是異域,但占領以後,軍隊便在此開爐造箭,從而得到這個名字。
當弩機營的兵勇把箭矢都射進了不肯降服者的肉身,使他們筋斷骨折,流盡鮮血時,大軍回營,這地方又變了名字,叫作康定。之後又是百多年過去,此地已經是一個熱鬧的邊城。旅遊者在城裏穿行,登山者在戶外用品店中對裝備作最後一次補充。集市上,農夫出售蘑菇與藥材,牧人出售幹酪與酥油。城中心最大的酒店張掛著紅色的布幅:祝賀格薩爾學術討論會隆重召開!
因為這個大會,正在草原上四處流浪的晉美被人從某個偏僻之處找出來,讓一輛吉普車拉到了這個酒店。
在會上,他再次和最初發現他的學者相逢。
那天晚上,他在晚會上為學者們演唱格薩爾伽國伏妖中的一章《梅薩妃木雅智取法物》。老學者即席用漢語和英語替專家們翻譯。
接下來,他還參加了半天學者們的會議,但沒太聽懂他們的說話。
進午餐時,他一直在張望頭頂上那盞巨大的吊燈。當他看那燈,人們就都看著他,使他不好意思多看。後來,他發現從酒杯中可以看見那燈燦然的倒影。
學者問他:“老看這個幹什麼?”
他說:“這麼多玻璃……我害怕掉下來。”
“夥計,不是玻璃,是水晶。”
他睜大了眼睛:“這麼多水晶?”
“你會為這個吃驚?你的演唱裏,不是說格薩爾每征服一個敵國,打開寶庫時,它們不是像洪流一般奔湧而出嗎?”
“那是故事裏,可這是真正的……”
當他說到這裏,圍桌而坐的專家們來了興趣:“聽聽他說什麼?仲肯認為故事裏才會有那麼多水晶或寶物?他的意思是在現實中不會有這麼多?”
“也就是說他並不認為故事是真的?”
一個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教授也坐了過來:“看來不是隻有我在質疑故事的真實性。這麼有名的仲肯自己也不以為故事是真的!”他扶住晉美的肩膀,“說唱大師,請告訴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晉美漲紅了臉:“我沒有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可你剛才那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出來你的意思是,那些事隻在故事裏是真的!”
“我不是說故事,我隻是說……”晉美不敢說下去了,抬頭去看吊燈上結成瓔珞狀的串串水晶。他想,自己的意思好像是說故事裏那麼多寶貝可能不是真的,又好像是說,故事裏的水晶也不能一直流傳下來,然後做成這麼多光閃閃的構造複雜的燈盞。他顯得結巴了,“我,我,不是說故事……”
還是老朋友幫助他擺脫了尷尬的處境:“我們盡可以讓討論複雜,還是讓他隻知道演唱吧。”
老學者拉著他離開了餐桌,下了寬大的樓梯,來到城中那條奔瀉而下,很是喧嘩的河邊。河上清新冷冽的風讓他清醒了不少。晉美說:“我不喜歡那些人。”
學者笑了:“你沒有想到我們為格薩爾開會,卻還在爭論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吧。”
晉美從嗓子深處哼了一聲,表示同意這個說法。
“看來我不該讓你攪到這些事情中來,我隻是提議請你來為專家們好好演唱一次。”
“我想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順著這條喧騰的河水所來的方向舉目西望,他知道,峽穀盡頭的那座山峰背後,就是廣闊的康巴大地,寬廣的草原,雄峙的雪山,寶石藍的湖泊。大路越過山口,然後就像一棵巨樹分枝一樣分出眾多的道路,通向一個個穀地中的村莊與高地上的牧場。講故事的人就像一隻鳥,在不同的枝頭間飛來飛去,然後,停在某一個枝頭婉轉歌唱,世世代代,故事就這樣在人群中四處流傳。
他對學者說:“你知道那些地方,翻過山是木雅,再往西,寬廣的阿須草原,是格薩爾出生的地方,有珠牡沐浴的湖泊,然後是兵器部落,北上是鹽湖,順大江而下,是門國的峻嶺與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