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掘藏](3 / 3)

昆塔像是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他伸出小指,用長長的指甲從供佛的燈裏蘸了點油塗在幹裂的嘴唇上,然後說:“菩薩通過空行母開示,我心中的識藏已經打開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說是有緣人會把這部從心中打開的寶藏傳布到四麵八方,我想,那個有緣人就是你吧。”

晉美想要說話,想告訴他自己不能在神授的演唱回目中擅作增加,那人把手指豎在嘴上,不讓他開口。他轉身在神龕裏燃了一炷香,然後從神龕下麵把一個黃綾包袱取出來,放在桌上。黃綾層層展開,一部貝葉經狀的書稿呈現在大家眼前。一陣燈光閃過,好幾部照相機的快門聲嚓嚓響起。

晉美問:“那麼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格薩爾又征服了一個新的國家,打開魔鬼鎮守的寶庫,給嶺國增加了新的財寶與福氣。”昆塔喇嘛把那疊稿子最上麵的一頁揭起來,交到晉美手上:“我夢見了你,我想那是菩薩要我把掘出的寶藏交給你傳播四方。”

晉美隻用指尖碰了碰那頁紙,又飛快地縮了回來。

昆塔喇嘛呆住了。

還是學者哈哈一笑,打破了這尷尬:“喇嘛啊,他一字不識,怎麼讀得懂你寫下的故事呢?還是讓我看看吧。”

喇嘛的手飛快地縮了回去,學者伸出的手懸在了空中,這次輪到他尷尬了。喇嘛說:“得罪了,如果這位‘仲肯’不是有緣人,那我還是等菩薩的開示吧。”這個一點都不具備幽默感的昆塔喇嘛甚至開了一個玩笑,說:“如果菩薩要我親自去演唱,那我就去演唱,”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把本就沙啞的嗓音弄得更加沙啞,“那時,如果你們聽見什麼地方出現了一個喇嘛‘仲肯’在說唱新的故事,那就是我。”

沒有一個人因此發笑。

喇嘛臉上倒是出現了一點笑容:“真的,如果菩薩要我自己去演唱,我就去演唱。”

屋子暗黑的角落裏傳來了一個婦人低低的啜泣聲。出現在大家視線裏的,是個臉膛黑紅的中年婦人。

喇嘛說:“我的妻子。”

晉美還聽見學者在對女學生低聲解釋,說,昆塔喇嘛屬於寧瑪派,這個派別的僧侶可以娶妻生子。

博士把對準婦人的攝像機轉向了喇嘛:“她就是你的空行母?”

喇嘛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在我要進入故事的時候,在天上的菩薩要給我指引的時候,她就是我的空行母。她害怕我真的像一個‘仲肯’四處流浪,所以她哭了。我告訴她,我不是‘仲肯’,我是一個掘藏喇嘛,但她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反倒惹得大家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嚴肅的氣氛鬆動了。

晉美跪下來,用額頭去觸碰那些寫下了新的格薩爾故事的紙卷。喇嘛沙啞著嗓子問:“你想演唱這些故事嗎?”

“可是我不識字。”

人們都壓低聲音,笑了。

喇嘛也笑了,說:“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這個故事有緣,關於這個,我還需要得到神的開示。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也許真是跟這個故事有緣,可是神還沒有開示,我不能教給你。”

晉美說:“我的故事是神傳授的,不是誰教的。”

喇嘛卻沒有不高興,側著腦袋做出細細諦聽的樣子,說:“等等,不要動,我想你身上有什麼奇異的東西。”

“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讓我好好感覺一下,也許你真是一個不一般的人哪!”喇嘛把閉上的雙眼朝向陽光直瀉而下的天窗,過了好半天,也沒有動靜。學者,學者的學生,還有縣裏來的幹部都覺得喇嘛是過於故弄玄虛了,就伸開盤坐太久的腿,開始低聲交頭接耳說話,低聲咳嗽,把喉頭的痰用力清出來,吐向牆角。喇嘛睜開眼,說:“你們不相信,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人們都笑了,說:“我們相信。”但那笑聲分明就是不太相信的意思。

學者和他的學生,當地有關方麵的官員開始跟喇嘛交談,晉美一個人走出房間,來到外麵的山坡上。他躺在草地上,身邊搖晃著很多花。一些正在凋零,另一些卻正在盛開。他一直口誦佛號,但腦海裏仍然想象著喇嘛如何通過空行母的身體得到神秘啟示的場景。他看不到啟示的降臨,隻看到男人和女人交合的麵畫。這想象弄得自己心煩意亂。這讓他生了自己的氣,就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個產生了一個新的格薩爾故事的地方。

他走在路上,心裏懷著委屈對著天空說:“神啊,你真的還有故事沒有告訴我嗎?”

這時,喇嘛從禪床上坐直了身子,正了色對著開著的攝影機說:“我跟那個‘仲肯’還會相見。”

學者說:“我想他馬上還會回來。”

“不,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