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好退下山來借宿在河邊的村莊。
那條平靜的大河,晚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早上起來晉美對讓他借宿的主人抱怨,河裏的水太響了。火塘對麵的暗影裏坐著一個人,說:“不是河水太響,是這村子太安靜了。”
早上的太陽光從窗口進來,斜射在他身上,火塘那邊的人自然就在暗影裏了。那個人看得見自己,自己看不見那個人。這讓晉美覺得很不自在。陌生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螞蟻在輕輕叮咬。對麵那個人也覺察了,笑著說:“你就當是在燈光下演唱,人們都看著你,而你卻看不到他們。”
“我也隻能這麼覺得了。”晉美漫不經心地回答了,突然又說,“咦,你這個人的話好像有什麼意思?”
但對麵卻沒有聲音了。這個人消失了。晉美一向總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見怪不怪了。他問主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什麼人。主人告訴他,也是一個等著要見昆塔喇嘛的人。
“很多人想見昆塔喇嘛嗎?”
“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村子裏好幾家裏都住進了遠處來的客人。不是連你這麼有名的‘仲肯’都來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是‘仲肯’?”
“你人還沒到,大家就都知道了,說是最有名的‘仲肯’要到村子裏來了。他們說,你是等著取昆塔喇嘛新寫出的故事好去演唱。”
聽了這無稽的話,晉美拉長了臉說:“我不是來等待故事的。我隻演唱神讓我演唱的。”原來這個村莊的人也都聽聞過他遠揚的聲名。這是一個安靜的村子。有人家在修補畜欄,有戶人家在整修被風刮歪的太陽能電池板。村口磨坊裏石磨嗡嗡作響。這個村子的平靜是鳥巢中那些鳥蛋將要破殼時的那種平靜。樹葉對風發出噓聲,說:“輕,輕,輕。”風懸停在空中,對樹葉說:“聽,聽,聽。”
這村莊的平靜是那種煞有介事的平靜,禁不住要告訴你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的平靜。
這叫晉美對人說話時語含譏諷。
他對那個在屋頂修整太陽能電池板的男人說:“你是怕電視漏掉了什麼重要消息嗎?”
對那個在磨坊前給石磨開發新齒的老人說:“嘿,輕一點,這麼響的聲音,要把快出殼的小鳥給嚇回去了。”
人家都笑笑,並不與他搭話。他們知道他是誰,卻不請他演唱,也不與他說話,這讓他覺得受到了冒犯。於是,他走到一段豎立的木樁前,說:“也許這個村子會說話的人不說話,可能你這個不會說話的東西倒要開口說話。”木樁沒有開口,但好像有一隻巨手猛推了一把一樣,搖晃一下慢慢倒下了,嚇得他跑回借宿的人家不出來了。晚上臨睡之前,他對格薩爾做了一番祈禱,希望蒙恩準能在夢中相見。但他睡得又黑又沉,連夢境那種灰色而隱約的光亮都沒有看見。用早餐的時候,依然是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把他和屋子的一半照亮,而火塘對麵,屋子的另一半掩藏在黑暗中間。剛剛坐下,從那遮掩住視線的光簾後麵伸出來一隻手,說:“我們認識一下吧。”
他猶疑一下,抬起來的手又縮了回來,他說:“我看不見你,怎麼認識你?”
那光幕後麵響起了笑聲,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的笑聲,兩個男人和一個年輕姑娘。
那人走到明亮的這一邊來坐在他旁邊:“是我,不認識了?”
天哪,是那個把他帶到廣播電台的學者!
“來吧,握下手,我們有多少年不見了。”
晉美說:“我想找你的時候找不到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倒是常常聽到你的消息,現在你的名聲很大了。”
學者把他的兩個學生介紹給他。姑娘是碩士,男人是博士。他們走在村子裏的時候,碩士拿著錄音機,博士像電視台的記者一樣扛著一架攝像機。他們也是奔這個寫格薩爾故事的喇嘛來的。女碩士打開錄音機,問晉美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他有些生氣:“這些故事是格薩爾大王在很早以前作出來的,不是一個喇嘛寫出來的。”
學者笑了,說:“你這麼理解不對。”
博士說:“不是‘寫’,是開掘出來,是‘掘藏’。”
晉美知道掘藏是什麼意思,就是把過去時代大師所伏藏——也就是埋藏在地下的經典開掘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在世間流傳。博士告訴他,喇嘛這種寫,也是掘藏的一種。不是從地底下去開掘,而是從自己內心,從自己腦子裏,挖掘的是“心藏”,是“意藏”。
晉美問學者:“那你寫書也不是寫,而是掘的心藏?”
“我是寫書。”
“那這個昆塔喇嘛怎麼不是?”
“他認為自己是掘藏師,大家認為他是掘藏,不是寫書。”
“那就是說……過去的人從來沒有把格薩爾大王的故事講完,所以他又在一個人腦子裏裝進了沒講過的故事。”
博士看看老師,沉吟著說:“按照喇嘛自己的說法,可以這麼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