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知”的中間任務,是“判斷”念頭正確與否——正確的批準,錯誤的否決。至於判斷的標準,要用到下一章所講的“正見”。
而“覺知”重中之重的第一要務,是“覺察”並“知道”念頭的存在,否則,後麵的判斷和決定就無從談起。也就是說即使在沒問題時領導不出麵,也不可以睡大覺!相反,要明察秋毫,念念分明。
權衡一下,“覺知”和“思維”都是從動物進化到人類的本質跨越,哪個更重要呢?應該講兩者都重要,但歸根到底來說,“覺知”更重要。因為我們都知道,正確見解是好的念頭,而錯誤見解是不好的念頭。我們都希望把後者轉化為前者,其他書如此,本書也如此,但念頭的“好和壞”由誰判斷呢?這就需要那個站在製高點的“覺知”。
看來,我應該對“念頭不是你”的說法稍加更正。
更確切地說,“念頭不是你,但也會是你”。如果自己的“覺知”不接受念頭,那這個念頭就不是你。但如果自己的“覺知”接受了念頭,那這個念頭就是你。前提是——先要有“覺知”。
因此請放心,我們並不是要推翻知識,而是要在“知識”之上增加“覺知”這位主人、這位領導,同時,也在“正見”之前增加“覺知”這個步驟。
這才完整回答了本章開頭的問題:為什麼我們不直接“覺悟”?而是要先“覺醒”、再“覺悟”?因為:即便是正確的道理,也仍然是念頭啊!它仍然需要被覺知,被審核,然後才能放行。
覺知念頭、審核念頭,這還不夠。
*覺知身體
覺醒的第二部曲是:覺知身體。
這裏的“身體”,指的是眼、耳、鼻、舌、身的總稱,包括體內一切感覺神經係統所及之處。奇怪的是,大腦內部沒有感覺神經,因此大腦並不屬於這裏“身體”的範疇。
細想一下這覺醒的第二個細節,可能令人疑惑:如果說“覺知念頭”讓我們看清煩惱的本質,還好理解;那麼“覺知身體”,意義何在?
要搞清其中的含義,我們要先把念頭和身體放回一個整體——人的整體。
還記得上一章中講到佛陀的啟示吧?“如實觀察眼、耳、鼻、舌、身、大腦六個地方,才能切斷煩惱的念頭”。這句話包含了兩個關鍵:觀察的位置和觀察和方法。
先說位置。前麵我們粗略地解釋過“在內部不在外”,可如何理解“在內”的含義呢?當佛陀提醒我們“從這裏入手,這裏是消滅煩惱念頭的地方”,他指的“這裏”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大腦;大腦產生念頭。另一部分是眼、耳、鼻、舌、身這五個位置——統稱“身體”;身體產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
佛陀要求我們觀察哪裏呢?人的整體——既包括念頭,也包括身體。
請試著理解下麵兩句話的含義——
念頭無法感覺,忽隱忽現;在念頭那裏,我們觀察到何為幻象。
身體可以感覺,真切持續;在身體那裏,我們將觀察何為真相。
這裏的“真切”指感覺的真切;這裏的“持續”指動態的持續。我們已經知道,當煩惱來臨時,無法靠一個念頭作為支撐點去擺脫另一個念頭;即使作為“覺知”的對象,念頭也變幻莫測、難以把握,我們可以“覺知念頭”,但無法持續。那麼剩下來可以在煩惱中作為支撐點的、並且可以持續的,隻有“覺知身體”。
誰說佛陀是虛無主義者?如果是的話,他本來可以說“一切都是幻象”,那樣的話何必觀察?何必努力?何必生活?佛陀並沒有這樣說,甚至生怕我們這麼認為。雖然他宣稱這個世界是變化的、生滅的、關聯的,但不等於一切都不存在!體會下佛陀的良苦用心吧:假如他僅僅指示觀察念頭,那會不會誤導我們以為世界就像念頭那般虛妄不實呢?正是為了避免世人得出這種結論,他在用一隻手指向到哪裏去看清幻象的同時,又用另一隻手指向到哪裏去發現真相。
除了位置,另一個關鍵在於方法——仍然是“覺知”。
這引出“覺知”的第二大好處:發現真相。
所謂真相,是相對幻象而言;而覺知,是相對思維而言。或許讀者有所不解:難道思維告訴我們的不是真相嗎?答案是不確定。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幻象。
憑什麼這麼說呢?原因很簡單:所有思維都不是一手信息。思維離不開語言、邏輯、概念;三個環節都經過了大腦加工,三個環節都存在添油加醋的餘地。且不用說語言和邏輯是人類編製的,詮釋的準確性讓分析學家傷透了腦筋;概念同樣是人類創造的,經過了聽、說、讀、寫過程的多次轉手,或者加入了自己思維,或者加入了別人思維,讓我們如何確保信息的準確性?一句話——可信度成疑。
這就好像我的腦海中一直幻想著馬爾代夫很美,其實本人從來沒有去過那裏。如果自問:“我從哪裏來的這種印象呢?”估計是報紙上,電視上,聽人說的,甚至可能做夢夢到的。不管哪種,它們都經過語言、邏輯、概念才達到我的大腦。如果再追問:報紙上、電視上、別人講的馬爾代夫的信息是哪裏來的呢?可能從更遙遠地方的報紙、電視或是從其他人那裏轉來的——概念後的概念;甚至從另一種文字翻譯的——語言後的語言。總之,是思維後的思維。
但如果你自己去過馬爾代夫,那可是不同的感覺了,那可是自己眼睛看見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見的、舌頭嚐到的、身體觸摸到的馬爾代夫!它和電視上一致嗎?和別人講的一致嗎?可能有點像,但一定有差別!如果那時我再問你馬爾代夫的情形,要描述清楚這種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自己難免有一種語言不夠給力的感覺吧?這就是“覺知”的不同之處。
“覺知”讓大腦躍過思維,直接連接到感覺,因此排除了對原始信號的“中間加工”。這時,我們所“覺察的、知道的”,既不是預期,也不是回憶,既不是理念,也不是文字——那些都是念頭的功能。我們所能“覺知”的,隻是且必然是當時當地的真實體驗。
讓我們參考認知理論的模型,比較“思維模式”和“覺知模式”的不同。
如下圖所示,我們把外界誘發因素A,理解為感覺器官與外界的接觸。那麼一條常規的認知途徑是“思維模式”:外界與眼、耳、鼻、舌、身接觸後產生的感官信號(A),通過大腦的解釋(B),形成了煩惱(C)。
思維模式的公式是:A×B=C。顯然,A經過B的加工,才形成了C。
對比下另一條非常規的認知途徑“覺知模式”,這時外界因素與眼、耳、鼻、舌、身接觸後的形成信號(A),躍過了大腦的解釋,直接形成了對真相的判斷(C)。
“覺知模式”的公式是:A=C。顯然,A直接形成C,不再需要B的參與。
你看,我們中文的“直覺”一詞有多麼貼切!如果把兩個字拆開來讀,就是直接的“直”,加上覺知的“覺”。我們常說“憑直覺”、“有直覺”,就是在判斷外界事物的時候,躍過思維環節,通過“直接感覺”去形成判斷。
有趣的是,作為佛學的創始人,佛陀在討論平靜的這個話題時,既沒讓我們去誦讀佛經,也沒讓我們去參拜寺廟。倒不是說佛經和寺廟不夠高尚,而是說再神聖的地方,如果當下無法“直接感覺”,暫與這個話題無關。
試想,為什麼佛陀指出的是眼、耳、鼻、舌、身、大腦這六個地方?因為看似樸實無華,但這才是我們的“覺知”可及之處。為什麼佛陀沒有讓我們去外界尋求平靜?因為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嚐不到、摸不到的,我們的“覺知”都無法觸及,比如名山大川雖美,無接觸,則無覺知。
好,位置是“整體”,方法是“覺知”。加起來才完整回答本節最早的問題:為什麼要“覺知念頭”,還要“覺知身體”?因為好似一枚硬幣的兩麵,兩麵都在它才完整。
這枚硬幣的反麵印著念頭、幻象、煩惱,如同《圓覺經》所雲:“知幻即離。”這是由於“覺知”穿過念頭,穿過幻象——也穿過了煩惱。請自我感覺一下:當我們“覺知念頭”的時候,將發現什麼?胡思亂想、過去未來、抑鬱不安。離開這些念頭,也就離開了煩惱。
這枚硬幣的正麵印著身體、真相、平靜。如同《圓覺經》所雲:“離幻即覺。”這是由於“覺知”直通身體,身體帶來真相——真相中沒有煩惱。如果有人還不太理解:“為什麼呢?”請再自我感覺一下,當我們專注覺知眼、耳、鼻、舌、身的時候,哪個位置有胡思亂想呢?都沒有。真相的本質沒有煩惱,真相的本質就是平靜。
這就是“覺知”直通平靜的秘密,這也是佛陀讓我們“向內看”的原因。
奇怪嗎?當我們在不平靜的世界中尋找平靜的時候,發現平靜離我們如此之近,近到難以想象。無論幻象,還是真相,都在我們很少留意的內部。而發現的方法,無論“覺知”的客體——念頭和身體,還是“覺知”的主體——覺知本身,也都在那個內部。
就像心靈作家麥克·喬治用優美文筆描述的:“愛、快樂、平靜永遠未曾遠離我們,而是我們遠離了它們……每個人所苦苦尋找的東西已經在那裏了,在我們可以夠到的範圍內,而且一直在那裏。”
說的一點不錯。這個內在的自我需要重新認識。
*認識自我
把前麵講的“覺知念頭”、“審核念頭”、“覺知身體”加起來,起個名字,該叫什麼呢?就是重新“認識自我”。這個人生覺醒的第三部曲,不僅是前麵內容的綜合,更是提升和運用。
先說提升。提升是“向上的”、意識上的提升。在我們解釋“覺知”如何提升自我之前,或許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難道有誰不清楚自己嗎?不瞞你說,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起碼有時清楚,有時不太清楚。正因為如此,兩千多年前雅典人在阿波羅神廟刻上了著名的箴言:認識你自己。
接著冒出的第二個問題或許是:這很難做到嗎?不瞞你說,認真思考過的人都這麼認為。當有人問希臘哲學家、原子論的提出者泰勒斯:什麼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他的回答是“認識自己最難”。更生動的闡述來自尼采,他說:“我們無可避免地與自己保持陌生,我們不明白自己,我們搞不清自己,我們的永恒判詞是‘離每個人最遠的,就是他自己’。”
這些西方的哲學大師所給出的否定式答案,雖然肯定了認識自我的必要,卻都未提及如何去現實地解決問題。佛陀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給出了方法。
重新認識自我的方法。
“覺知”可以幫助我們審核那個“假我”——念頭就是那個“假我”。
“覺知”可以幫助我們發現那個“真我”——身體是“真我”嗎?或許仍然不是,但身體是幫助我們發現真相的媒介:通過覺知身體,佛陀希望我們“看清”現象背後的規律——從而達到真正意義上的“覺醒”。
我們將發現,“真相的我”不斷變化。身體在老化,念頭在流轉,就連“覺知”都若隱若現,這讓我們對稍縱即逝的當下倍感珍惜。
我們還將發現,“真相的我”不斷生滅。我們總以為出生在很久之前,死亡在很久之後,其實“生與滅”每時每刻都在我們體內發生:每一次呼吸、每一舉手投足、每一個念頭、每一次情緒。這讓我們在為每一次“生”而歡呼的時候,也能對下一次“滅”有所預期。
最後我們意識到,“真相的我”注定與世界關聯。因為那個“我”在各種因和各種緣的作用下,運動、流轉、離散、交融。每個人都最終將與環境融為一體,不以誰的意誌為轉移。這讓我們會回歸一條中間之道——既珍惜世界,也不對世界執著;既珍惜自我,也不對自我執著。
再說運用。運用是“向下的”、行動中的運用。如果各位覺得前麵的“覺知念頭”、“審核念頭”、“覺知身體”太複雜,那就籠統地合並到“自我觀察”的運用吧。
方法很簡單。佛陀建議我們在平時的行、住、坐、臥中都“向內觀察”。根據我的經驗,其中比較容易“覺知”的,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各位隻需要看的時候好好看、聽的時候好好聽、聞的時候用心聞、吃的時候仔細品嚐即可。需要特意關注才能“覺知”的是身體,比如當走路的時候,感覺腳步;當跑步的時候,感覺身體中的能量。而最難“覺知”的是念頭。念頭的力量太強大,以至於輕而易舉地把我們短暫的“覺知”淹沒,但請開始嚐試——當情緒發生時,試圖反觀自己的情緒;當念頭來臨時,試圖反觀自己的念頭。
別小看這些行、住、坐、臥中的覺知,它本身就具備讓我們平靜下來的力量。正如蘇格蘭詩人羅路·史蒂文森所說:“自我關注是平靜的,它是自然力量,你可以說,樹也是自我關注的。”確實,好像回歸自然的力量一樣,“覺知”讓我們在原始的狀態中放鬆下來。
到此,讀者可能已經產生了一些分化。有些朋友對“向上的覺性”不太自信:“我真能學的會嗎?”而另一些朋友對“向下的覺知”不太相信:“這真的有用嗎?”
這讓我想起了一部科幻影片中的場景——當一個人身處宇宙黑洞的一邊,難以想象黑洞另一邊的景象,恐怕這沒有什麼別的辦法,隻能繼續向前。別忘了,好在還有佛陀在冥冥之中為我們指路,也就是說,起碼有人到過黑洞的另一邊,他自然知道真相的存在。當我們終於發現另一邊還存在著另一個宇宙的時候,自然會說:“噢,原來如此。”但在此之前,讓我們以宇航員的想象力和領悟力直奔“覺性”的黑洞好了。
最好還能保持一點好奇。
我們已經找到了佛陀講述的“覺”的故事入口——那個令人期待的藏寶圖所指示的入口。就像所有的推理故事一樣,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是保存秘密最好的地方。而這次,秘密不在別處,就在我們可控範圍。
講完了“覺醒”的三部曲——覺知念頭(審核念頭)、覺知身體、認識自我,不知各位能否認同:“覺醒”一詞的含義遠遠超過了它的流行表述?雖然離目標還很遠,我們已經開始了一件很多人一輩子都忘記做的事——覺知並擺脫念頭的控製。恭喜,你邁出了自我平靜的第一步。
可顧名思義,“覺醒”是一個不穩定的瞬間。某人剛從夢中醒來,某人隨時可能再睡。對,就是早上被鬧鍾叫醒幾次又睡回幾次的那位!
為了讓“覺醒”的瞬間穩定下來,我們就需要“覺悟”。悟什麼呢?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