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鑫

科學家說,兩三歲之前很難形成記憶。可我卻清楚地記得一場台風,比任何記憶都深刻。那時我才三個月。

我在幾棵樹的遮擋之下,但風無孔不入,從四麵八方打著圈捶打在我的枝葉上。我的身體被來回推搡,天昏地暗。不久,我感到腳下的泥土開始鬆動。一股強風從我的根部處往上湧,快要把我拔出地麵了。

我簡直要飛起來了。要是這股強風再持續半分鍾,我準會衝到天上去,就像眼前翻騰亂舞的垃圾袋。

不過,一股側麵吹來的風就把我的身子斜向下按進了土裏。

這樣反複了很多次,我不覺得害怕,反倒感到刺激。世界仿佛消失了,叫喊的大樹,翻滾的垃圾袋,匆匆走過的人,統統消失了。隻剩下我,還有風。風一次次試圖把我拉離地麵,想把我帶到空中,讓我飛到無限的湛藍中去。

這個印象一直埋在我心裏。有風的時候,我會想象拔出土壤飛到空中,垃圾袋在麵前翻滾時、蚯蚓或是別的蟲子鬆動我的土壤時,身旁的樹被整棵帶出土壤運到別的地方時,兒時的畫麵就不斷地閃現出來。

這個記憶還會滲入夢中。在長個子的時候,我從沒停止過關於台風的夢。夢裏,我撲扇著枝葉飛到了天空。我綠色的樹葉變成了青色的羽毛,我垂下的樹根成了鋒利的爪子。

一隻貓很輕易地爬到我的肩上。隨後,一隻狗趕到我的麵前,飛快地在樹幹上劃動著前爪。它發現自己爬不上去,圍著我轉圈,把我都轉暈了。然後繼續嚐試爬上我,然後繼續轉圈。

一隻不想爬樹的狗是幸福的,就像一棵不想飛的樹。

我很早就想飛了,一直飛不了,心裏難受極了。我沒有心思專注於別的事——努力生根,不停長個兒,專心結好一樹果子。

於是,在一排樹裏,我的個頭最小,枝葉最稀,果子又酸又少。夏天沒人在我下麵乘涼,秋天沒人摘我的果子。難得有一隻鳥停在我的枝頭,沒呆幾秒就飛走了。因為我又瘦又幹,枝條一壓就折了。

我越是瘦弱,身體越輕,仿佛越加接近天空。那個夢也越來越多地出現。

我借著強烈的台風掙脫地麵。我看到地麵龜裂開來,裂紋不斷延伸,橫穿馬路,並且繼續延伸。此時,巨大的根部仿佛有了心跳一樣,一張一縮,大地隨著我的脈搏起伏。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根脈,它延伸到河邊,馬路的盡頭。它飛快地,仿佛抽絲一樣向中間收縮。我感到巨大的熱量從我的韌皮部湧向樹冠,那熱量難以忍受,我感到自己在火裏焚燒。

熱量從根部湧向樹幹。我好像伸了一個最大的懶腰,我的樹幹瞬間變得極大無比,它重得好像下一秒就能把樹幹壓碎。

我綠色的樹冠一震,成了青色的羽翼,把我引向蒼穹;我的根從土裏抽離出來,成了金色的爪子。

醒來很沮喪,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轉眼,鳥兒又開始紛紛築巢了。它們叼著樹枝,視而不見地掠過我。那些樹很得意地衝我晃著樹葉。如果我是一隻鳥,我一定會飛走。可我是樹,我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馬路對麵,半張著嘴。

我時常跟自己說,長得高大有什麼意義,就算樹枝戳破天空又有什麼意義?結出漂亮的果子,有無數鳥兒在肩頭停過又能代表什麼?我們樹目光呆滯地在一個地方呆幾百年、上千年,樹心一點點變得空洞,最後整個木質部都蛀空了,或者,樹幹還沒來得及蛀空,我們就已經成了灰燼。無限空間的某一小塊角落永遠地失去了一棵樹、一副空洞呆滯千年不變的表情。此後,沒人知道我們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