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兄主編之《中國文化》大型刊物,已出版六年了,在大陸、台灣、香港三地同時發行,近年越辦越好,不惟都是名家之作,而且活潑情趣之作越來越多。最近又寄來了總第十二期,有吳冠中讀石濤語錄,王元化談京戲,劉述先關於新儒學,台北“中研院”史語所杜正勝關於傅斯年、顧頡剛的講述等宏文,真是洋洋大觀,美不勝收。但也有感慨者,即編者後記中列了去年一年去世的各方麵學人名單,共二十六人之多,既有老成凋謝的,也有英年早逝的,說來都是中國文化的重大損失,言之殊可傷感。其中我注意到牟宗三先生於去年四月十二日故去,立刻想起若幹天前剛剛看過的《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冊所載《中古思想史》試卷名單,牟宗三先生的分數記錄:牟宗三哲二80原似“75”,後改“80”,“7”字描粗為“8”,“5”改“0”清晰可見。分數又有隨筆批注小字:“頗能想過一番,但甚迂。”
這是一九三○年八月二十八日所記:看完“中古思想史”試卷,上年下學期,我講此科,聽者每日約四百人,冊子上隻有二百人,而要學分者隻有七十五人。這七十五人中,凡九十分以上者皆有希望,可以成材。八十五分者尚有幾分希望。八十分為中人之資。七十分以下皆絕無希望的。此雖隻是一科的成績,然大致可卜其人的終身。隻是胡先生這個“中人之資”和“可卜其人的終身”的預言並不那麼準確,六十多年後回頭一看,差距太大了。在《中國文化》編後中,牟宗三先生的頭銜是:當代哲學大師,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這個“頭銜”恐怕是胡先生當年批分數,順筆寫“但甚迂”時想不到的吧。
自然除本人的資質和努力而外,還有更重要的是客觀環境和遭遇,胡先生隻憑學生一次考試成績就“可卜終生”,豈非太主觀武斷乎?
七十五人中,九十分以上的倒不少,有八人之多。計九十分六人,史二白維翰、哲二陳尹培、哲四餘錫嘏、哲四薛星奎(後批“有點見解”)、文一趙燕孫(後批“文字好”)、文三姚新民(後批“王充”二字,不知何意);九十五分二人,哲三王維誠(後批一“禪”字)、史一王玉林(後批“兩貨殖傳甚好”)。被胡先生預言這“皆有希望,可以成材”的八人,不知後來情況如何?現在還有幾位在世者?在暴風驟雨、驚濤險浪、六十多年的劇烈鬥爭拚搏中,這八位的“希望”是什麼?又成了什麼樣的“材”?自然各人有各人的一段史、一本經……現在誰又知曉呢?讀者中有知道這些人故事的嗎?
適之先生所講的課是“中古思想史”,思想不同於史料,以史料及前人所言,分析前人思想,或見仁見智,不盡相同。所謂“迂”,或正與適之先生所見不同,所謂“有點見解”,或與適之先生所見正同,因而就有高低之差了。不過先生分數單中最低六十分,沒有不及格的。但有四個“0”分,為什麼這四位得鴨蛋呢?後麵小字注明“互抄”,四人正好兩個“互助組”,四枚大鴨蛋了都有真實姓名,但我不寫了,以免為本人或小輩們看見。不過也說明,即使在北大鼎盛時期,胡先生的學生,也照樣有作弊的,也真難說了。
令我可喜的是,這個分數單中,居然有王孔武的名字記雲:“王孔武,文二,75分。”這是我初中一年級時的國文老師,先父漢英公看了我的作文本,問我他的名字,笑道:“很好,‘孔武有力’麼!”印象有如昨日,而一直以為先生是師大畢業,到現在才知是北大的。王孔武先生個子很小,並不像“孔武有力”的,“七七事變”後,再未見過麵,也未聽人說起過,真所謂亂世漂萍,不過已整整六十年,一晃過去了。
附注:
去年六月在北京聽張中行先生麵告,孔武先生是張老友人。可惜匆匆說過,未及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