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道開(1601-1681),四川巴縣人《四川通誌》、《巴縣誌》人物卷中均有記載,從明拒清以明誌,在《亂後至成都》中他寫道:“錦城絲管地,桑柘任縱橫。露下銅駝泣,春歸杜宇驚。”蜀王宮的形象作為戰後國土淪陷的故宮與亡國之君杜宇聯係在一起。康熙年間的張象華也在《哀蜀藩》中寫道:“天社星隋古社壇,杜鵑聲盡石苔斑。井花清冷無人汲,留得丹心萬古寒。”張象華,康熙初年人,與其從兄張象樞,張象翀號稱安嶽三張,俱以詩名,作者們對蜀王宮蕭條景觀的描述仍彌漫著愁憤之情,清代“文網之禁”使易代史事相關的敘事在文人筆下變得極為謹慎,蜀王宮等故國家園之類的意象成為其表達的出口。
3.早期來到成都的清朝官員
清初的許多官員無疑還深受晚明文化價值的強烈影響關於清初官員與遺民常常跨越政治上的分歧,而依靠文化傳統與士人集團的聯係而建立友誼與共識,這些影響表現在他們對明代事物的尊重與好奇上,無論是出於懷念故國之思,還是對文學浪漫主義傷感情調的愛好,來到成都的清朝漢人官員士紳(通過科舉考試獲得文官之職的漢人官員)對廢墟中的蜀王宮總是產生一種傷感,這種傷感有時恰當地和其感懷傷世的離愁別緒結合起來,形成詩情畫意。
明蜀王宮曾收有諸家名筆刻為碑石,戰後宮廢後,這些昔日寶貴的碑石“殘碣鱗次,傾臥荒苔”,康熙七年(1667),四川按察使李翀霄不忍這些“前賢手澤”“滅泯於蔓草荊榛,為牧童樵子所狎侮”李翀霄,字息六,山西絛州人,拔貢生,康熙三年任四川按察使,時蜀初定,以抗逆株連三百人,力為平反,殲渠魁三人,餘皆省釋。請革陝西茶馬累,以蘇蜀民,後遷江西布政使。於是將其精心收藏,捐資令成都、華陽兩縣縣令設碑林,覆以屋頂,將其列在貢院至公堂之左。蜀王宮的舊物被精心地收藏起來。
康熙十年(1671)正月,王澐隨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自荊南入蜀,他在其《蜀遊紀略》中描述了當時的蜀王宮,此時的人們看到蜀王府時,喚起的回憶仍是昔日慘烈的戰爭場麵,蜀王宮妃及其戰爭中殉難的士人。對於投井自盡的蜀王,他評價道“國君死社稷無愧於三月十九日之烈矣”。作者在這裏將蜀王宮中蜀王的自盡與崇禎帝在紫禁城三月十九日之死相提並論。
清初名士王士禎曾在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奉命典蜀試,康熙三十四年(1695),又奉命祭誥江瀆,二十五年間,兩次來到成都,他第二次來到成都時對蜀王府描述到:“蜀藩故宮,昔昭烈即位於武擔之南,即此亦王衍宣華苑址也,摩訶池在其內。壬子衡文之役,駐此凡二十日,廿五哉重來,風景如昔,感慨係之。”二十五年間,蜀王府風景如昔,沒有太大變化。而貢院依然讓他想起的是明蜀藩故宮,是昭烈帝劉備的漢宮,是前蜀王衍的摩訶池。
(二)城市逐漸恢複之後士人對蜀王宮的描繪
伴隨著清逐漸鞏固統治秩序的過程,清政府其將注意力從軍事鎮壓上轉移到對思想文化領域的異端思想的清理上。到康熙末年,無論是明遺民自身反清態度的轉變,還是遺民故家子弟的出仕,都說明士人的民族意識己經淡薄。乾隆之後,明末戰爭的陰影已經走遠,新成長起來的地方士紳和到成都任職的清代官吏大多都沒有經曆過明末清初的慘烈戰爭,也沒有經曆過明王朝,對晚明隻有想象。蜀王宮成為真正的曆史,而在政府的引導下,科舉製興盛下的貢院的景象使蜀王宮增加了新的景觀因素。
乾隆九年,乾隆皇帝專門禦賜四川貢院“旁求俊乂”匾額,又詩四首。這些禦詩充分反映了當時四海統一、興旺繁榮、天下人心歸一的和平氣氛。乾隆的詩中提到:“周遭圍棘院沉沉,景物當前總人吟。”四周沉沉的故宮棘院,與今天人潮湧動的科舉考場形成鮮明的對比。乾隆鼓勵四川地方人才“禹門魚變辭凡水,喬木鶯遷出故林。寄語至公堂上客,莫教水鑒負初心”。許諾“自古曾閱觀國彥,從今不薄讀書人。白駒翽羽傳周雅,佐我休明四海春”卷首宸章 “燒尾宴”是唐代的一種習俗。士子登科、榮進及遷除,好朋同僚一起慰賀,盛宴置酒饌、音樂,謂之“燒尾。”“鳳池”指代中書省。
貢院為蜀王宮帶來的這種新時代的喜悅也在民間的竹枝詞中出現:“起鳳騰蛟鼓吹迎,千文矮屋蜀王城。卓家醬菜丁家燭,每到科場更出名。”科舉中式者“起鳳騰蛟”鼓吹相迎在這裏開始新的人生。在高大的蜀王府城牆的襯托下,千間科場考室更顯低矮。成都的卓家醬菜和丁家蠟燭是受舉子們歡迎的考場必備物。
“每到科場十五夜,‘至公堂’後慶元顏。即看舉子號前月,曾照蜀王宮裏人”。中秋日,諸考房各薦省元,“入夜則自監臨兩大主考以下喝慶元酒,賀得人也”。舉子號舍前的月亮曾照著數百年前蜀王府的宮人們,今昔不同往日了。
乾隆士子也利用蜀王宮及其環境來重新想象晚明的城市景象,蜀王宮蜀王被想象成明王朝的理想化身。這一時期,蜀王宮代表著士人們想象中聚集著悲傷浪漫主義情調的明朝舊城,這個想象中的城市以滿目荒蕪和廢墟為基礎,盡管重建後的城市實際上此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生機勃勃,但此時以蜀王宮展開的文學想象中的城市仍然滯留在17世紀中葉的荒涼中。
葛峻起,河南虞城人,乾隆十四年任四川學使,留下了《夏日過蜀藩故邸有感》,作者專門注曰:“藩邸亦如宮邸式,至今人猶稱皇城,禦河橋雲。”清代成都民間社會早已重新將蜀王宮稱為皇城,蜀王宮旁河道稱為禦河。詩雲:“蜀王宮殿己成荒,一帶修篁傍女牆。惆悵當年禦溝水,蟬聲猶自噪斜陽。”蜀王宮已荒蕪,青竹環繞女牆,當年淹沒蜀王室王妃的禦溝水還在,讓人徒增惆悵。他還有一首《過明蜀王故宮》:“宮牆遺址鬱嵯峨,回首風煙感逝波。建製依然同象魏,分茅從此割河山。參差碧瓦留殘照,寂寞荒榛帶女蘿。帝子隻今何處在,軒車惆悵一經過。”詩中充滿了對逝去的明王朝的懷念與惋惜,蜀王宮如今的荒涼使這種惆悵加深了。前蜀或前明的廢墟觸發了來到成都的學使對荒涼城市的記憶,優美的風景與昔日王宮敗落的景象產生奇特的共鳴。
孫(1787-1849)郫縣人,先世有田百餘畝,所入除自給外,多購書藏之。初習舉子業,嘉慶年間遊京師,入太學。文思敏捷,下筆立就。自稱“岷陽大布衣”,又稱“獨學學生”。後取道山東,扁舟吳楚,覽名山大川,遨遊縉紳間,郫縣人,曾遊學京師入太學,在他為蜀王宮寫下的《蜀瓦歌》中更多地是感歎世事的變遷,“鐵券金符今不見,陸海桑生市朝換”,“星源黑水繞高台,銅雀磨礱充硯材,鴻寶圖書今已矣,取供孝陵蜀秀才”。
在鹹豐年間的孫纘所寫的《蜀宮行》中,他用很長的篇幅詳細描寫了蜀王宮的變遷,寫了蜀王府戰前的榮華:“親剪桐圭萬國觀,惟王少小承恩旨”;戰時的慘狀:“眼看事急自投環,端和殿卜涕漣漣,羈魄無家依草莽,殘屍亂啄飽鳥鳶”;戰後蜀王宮的淒涼:“蓬蒿寢苑遊麋鹿,血淚君王化杜鵑,王子王孫盡蓬首,金甌已碎何從走”;如今的繁榮:“門名未改東華號,酒市還依禦水濱,兵焰全消文焰熾,黃袍又換白袍新”;最後表達了適度的傷感:“殘香剩馥盡無存,吊古來遊易斷魂,履霜春冰誰召亂,傷心不僅哀王孫”。
到鹹豐年間,史事已隨時間淡化,盡管城市中的人們還是沒有忘記,今日的貢院就是昔日的蜀王宮,但人們已經用比較平和遙遠的語氣去談起這段往事。嘉慶十五年(1810),陶澍典試四川時記錄了蜀王宮:“初二日省城各官來晤,飯後始周覽貢院,規製頗宏,古牆猶在,明代蜀王藩邸也,獻賊據之自稱西王,今闈內東西號舍相傳義男孫可望李定國之所居也,闈牆後乃當日內宮,今割為營兵操練之所。”貢院內規製頗宏,古牆猶在。
成都人貢生張懋畿在鹹豐十一年(1861)寫下竹枝詞:“‘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煙橫。千家萬家好門戶,幾家高過‘蜀王城’”。蜀王城高大的城頭已生荒草,城周圍是密集的生機勃勃的百姓民居,兩者互相映照著。這千家萬戶的人家,有誰能比得過“蜀王城”昔日的榮華呢?
城市正在得到重建,對過去生活的懷舊幻想發生在城市重建的欣欣向榮的真實的生活之中,在新的歡樂場所與歡樂已逝的舊場所之間的比較就會觸發進一步的懷舊,詩歌可以把這種情感轉化成為美好惆悵的意境。
(三)蜀王宮在19世紀末的形象:易代記憶已徹底消失在地方記憶中
到19世紀,蜀王宮因其龐大的占地麵積仍然存在於城市記憶中,提醒著人們過去的曆史,正如19世紀初的竹枝詞中所記錄的:“鼓樓”西望“滿城”寬,“鼓樓”南望“王城”蟠。“鼓樓”東望人煙密,“鼓樓”北望號營盤。在詞中,王城“蟠”居鼓樓南,“蟠”意為彎曲環繞,虎踞龍蟠之意。此時成都人所看到的是代表過去的蜀王宮,即“王城”與代表清廷勢力的滿城,兩者在鼓樓一東一西的相對峙的景象,蜀王宮作為明代“王城”的形象清晰地浮現在城市格局中。“紅照壁前石獅子,當年孟昶據西川。皇宮留得為貢院,流水三橋作肆廛”。蜀王宮的皇室背景已不再被隱諱。
鹹豐時期的竹枝詞可以讓我們清晰地看到當時蜀王宮前的景象:後“寶川局”前舉場,“摩訶池”上故宮牆。石獅雙坐“三橋”首,日看牛羊下夕陽。19世紀初,當時的皇城外貢院前還在三橋跨環城河道,三座石橋橋頭立有石獅,三橋頭大石獅本是“王城”故物,“正陽門”側,悉是回人居住,晝牧牛羊於野,夜晚皆來“王城壩”中。
到光緒年間(19世紀末期),當時成都皇城正門三個,除東門供出入外,其餘大門常年緊閉,隻有鄉試當年才得以四門同開(鄉試三年一次)。正門外有一個寬約數十畝的廣場,俗稱皇城壩。在正麵中門數十米外,有木坊是冀應熊當年所書“為國求賢”的三尺大字。這個廣場已成為當時城市的娛樂中心和市場,每天從黎明起,“或說鼓書,或唱道情;耍百戲者,鑼鼓齊敲;賣打藥者,刀矛並舉”。說書的、唱曲的、耍百戲的,賣打藥的擠滿廣場,廣場南麵照壁下則是醫卜星相算命的地盤,“醫卜星相各家,則爭馳於極南之照壁牆下,如棋布星羅,舉莫能窮其所至”。廣場東西麵的轅門內外,“遍設飲食茶點等處,所謂有物皆備,無美不臻者”,每日的紛亂熱鬧,要到“直至日落西山,始見人影亂散焉”。皇城給了十九世紀的成都一個廣場,一個百姓歡聚、百業雜陳的西方式廣場。
蜀王宮的記憶鏈條是豐富的:有關於蜀漢王朝諸葛亮的記憶,關於摩訶池浪漫傳說的記憶,關於明王室的記憶,有關於科舉考試的記憶,有關清末廣場的記憶。而這些記憶鏈條構成了建築生存的背景,使蜀王宮成為記憶的地方性話語保存在城市空間中。蜀王宮的公共記憶的主體是地方民眾、遺民、官員、文人等等,蜀王宮的話語文本裏凝聚著記憶主體的曆史記憶與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