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求而不得方知苦(3 / 3)

這?三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在說“至少要一人跟著”,可誰跟?公主肯?還是方珈機敏,輕輕一笑道:“府裏這般大,公主總有個去處,奴婢們知道了,午膳時也好去喚您。”

“到時去梅園喚我就是。”傾泠丟下一句,轉身便出了德馨園。

離了德馨園,順著小道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又走到了留白樓前。青池之上的殘荷枯葉早收了,一池碧水上翠竹倒映,冷風拂過,吹皺一池綠波。

倏忽間,腦中便湧出了兩句話。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綠水本無愁,因風皺麵。

一時間怔立原地,望著青池對麵,翠竹環繞的留白樓,腳下欲移,卻驀然轉身,離開。

隻覺得心神慌亂無主,平生未曾如此,不知要如何才可複以往心境。想著梅園最靜,便一路直往那去,到了梅園,早開的白梅已凋落大半,紅梅卻正豔,如火如雲的綻滿枝頭。

園中置有石桌石凳,抬袖一揮,拂去桌凳上的落花。坐於凳上,隻覺得神思倦倦的,滿園明豔的梅花也不能引一絲興趣,不由得便伏於桌麵,將臉埋於臂彎間,似乎藏起了臉,便可藏起所有的煩鬱。

也不知趴在桌上多久,慢慢的便覺得神思有些模糊,周圍一片安靜,隱隱約約的隻有風吹花落之聲。

這日晨間用早膳時,顧氏與秋意遙道:“遙兒,梅園裏的紅梅開了,你呆會兒替娘去折幾枝,丫頭們折了沒兩日便敗了,還是你折的花開得久。”

“好的。”秋意遙答應。用過早膳又回房喝過藥,然後稍稍休憩了會兒,便往梅園來。還未至園前便聞得陣陣梅香,遠遠的便見紅梅伸過圍牆,明豔豔的一枝綻在牆頭。

步入梅園,一眼便望見了梅樹之下伏桌而眠的人。

穿著淡紫的冬衣,衣襟與裙擺處繡著栩栩如生的白梅花,顯得素雅又明麗。烏墨似的長發隻是在肩後以玉環束住,因她伏桌的姿勢再從背側垂下,如一束墨泉蜿蜒及地。發上、衣上落了許多的梅瓣,可她恬然不知,靜靜伏臥,仿似是梅花仙子偶爾困倦之時抵不住睡意而小憩一會,讓人又憐又慕不敢驚動。

也不知站立多久,待他驀然回神,才驚覺雙腿已有些麻痛。輕輕移步過去,本想喚醒她,卻張口又收聲。恐她受寒,他悄悄解下外袍,彎腰想為她披上,忽然又頓住。然後握衣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慢慢直起身子,看著沉於夢中的那片睡容,唇邊彎起一抹苦澀的弧度。微微一聲歎息,輕輕移步,慢慢轉身,然後悄然離開。

片刻後,伏桌而眠的人緩緩睜眸,然後又靜靜閉上。

過得半刻,孔昭便急急奔來,一見公主伏桌而眠,不由著急,伸手推她道:“公主醒醒,睡這會著涼的。”

傾泠慢慢起身,臉上未有睡夢的茫然,隻是淡淡的微有倦意。

“公主,你怎麼在這裏睡著啦?要不是有人知會我,你還不知要睡多久呢。要是受了寒氣,那可不得了。”孔昭將手中鬥蓬給她披上,“早知道,我還是應該跟著你出來。”

傾泠隻是靜靜的將目光望向園門口,空茫茫的一片悵然。

“公主,你這幾日是為何不開心?”孔昭又問道,關懷的看著她,“以前在王府的時候咱們是沒法出府,可現在府侯,一切都隨公主的意,公主為何又從不提出府?公主……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麵看看嗎?”

傾泠收回目光,看著孔昭,然後靜靜的道:“孔昭,籠中鳥不但有籠子關著,它的腳上還拴了一根鏈子。”

“呃?”孔昭一愣。

傾泠目光一轉,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紅梅上。“孔昭,外邊……予我來說那是極至的誘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後便不肯回來,便不肯再做宸華。”

“這……”孔昭似懂非懂。

傾泠緩緩起身,然後移步往園外走去,鬥蓬長長的下擺拖延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剛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聲輕歎從前方傳來,令得孔昭腳下一頓,怔怔的看著前邊的公主。

“原來……真的很苦。”那一聲似從心底歎出,低沉若泣,百轉千回,“公主,你……你是怎麼啦?”孔昭心裏惶急憂慮。

可傾泠未答,隻是靜靜的走著,卻在即要出園時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著風中零落的梅瓣,道:“沒什麼,隻是剛才明白了一點事,你不用擔心。”

是的,剛才真的隻是明白了一點事,明白了何以這些日子會如此的心神難安。

剛才……

從聽到他的腳步聲起,那煩鬱的心神便為之一靜,如那日晨霧中見到他,那樣的靜謐無瑕,如亙古之水不起微瀾。雖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的感覺到。感覺他輕輕走近的腳步,感覺他悄悄立於桌旁,感覺他指尖解衣,感覺他彎身俯近她時的氣息……

那一片氣息溫暖而清苦,卻令她無比的恬寧。

那一刹,她想永沉於此。

隻是……

最後他依隻是悄然離開,仿若從未到來。

而在他離開的那一瞬,她終於知曉了——不舍。

那一刻,她才知“我覯之子,我心寫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可……求……不得。

帝都的冬天非常的冷,十一月底時,池上已結一層薄冰,竹葉上也垂著冰條兒,瑩瑩的在冬日下折射著晶光。

推開書樓,靜寂如故,冬日從門口徐徐灑落,在地上烙下一爿淺淺的影兒。踩過日影,步入樓中,一陣冷風從後灌入,靠門的書架上有書頁嘩嘩翻動。

“公子,還是關上門,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風寒,引發舊疾可不好。”秋嘉自門外將門合上,“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回頭給公子端過來。”說著轉身離去。

門合上後,樓裏的光線便暗了些,立於陰暗中的秋意遙便如一道纖薄的剪影,墨發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緩緩走過一排排書架,這裏的每一本書都是他與哥哥添置的,每一本書他們都看過。隻是哥哥更偏愛史冊兵書,他更多的是看詩文藥典。

曾經,爹娘還夢想著,兩兒一文一武,一個習得滿腹經綸輔君明政,一個馳騁沙場護衛家國。如今,哥哥名揚邊城,爹娘的願意也算是實現一半了。

此生,本已圓滿。

雖身世難覓,卻有嚴父慈母及友愛的兄長,得享溫情近二十載,悠溶至今。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順父母輔助兄長,以報恩情。長於秋家,終於秋家。是緣,也是願。

此生,本可安寧。

若不曾藥圃相遇,若不曾霧中相逢。

若不曾……世間有她。

腳下移步,茫茫然的穿過一排排書架,似一抹孤魂遊蕩於書香之中,當目光掃過窗前書架時,微微一頓。

那裏,他曾為她挑選許多的書,她亦曾看。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靜靜看一眼,再默默移開。

莫若隨緣,無悲無憂。

她曾如此言道。

時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複當初,不若遠離。

移步書桌前,欲提筆,卻一眼瞅見筆架下壓著的一張紙,紙上幾行字。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他盯著那詩,怔怔失魂,卻在下一瞬,一股悲慟頓湧。他顫著手將詩取過,看清那端雅而又飄逸的字跡,一字一字看明,然後那些字便化為無形絲線,一圈一圈緊緊勒向他,皮破血現的瞬間幾欲窒息。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她如是說。

她怎可說。

她竟敢說!

眼中歡喜、欣慰、苦澀、淒楚一一閃現,最後卻淹於濃濃的悲絕之後。目光眷戀的慢慢的瞅過每一字,手指緩緩屈起,再一點一點收攏,慢慢握起,然後緊緊握於掌中。

閉上眼,五指一緊。

半晌後,才睜眼,再慢慢鬆開手指,然後便有雪花似的紙屑簌簌飄落,落在桌上,灑在地上。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紙屑一點點從手中飄下,仿佛間有什麼也碎如雪沫,又仿佛是有什麼一點點從心頭消失。當最後一點紙沫飄墜於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刹那間一股劇痛若無形的雷電擊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顫栗,雙腿無力,身形一晃,砰的一聲撞在了椅上,摔倒在地上,聲響驚動了剛端著藥走到門外的秋嘉,趕忙推門,卻見公子蜷縮於地上,似全身劇痛般的痙攣著,當下大驚,手中藥盞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中,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在書房彌漫。

“公子!”秋嘉趕忙奔跑過去,“公子!你這是怎麼啦?”一邊憔急的喊道一邊想將人扶起,卻觸手冰寒,不由驚叫:“公子,你這可是寒症又發了嗎?”可秋意遙卻無法回答他,隻是滿臉痛楚,麵白如紙,氣若遊絲。秋嘉頓時心慌神懼,不由得大聲叫喊:“來人!快來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聲很快便將人喚來了,數名仆從幫忙將秋意遙送回德意園,然後又趕緊告之侯爺夫人,接著又趕忙去請大夫、抓藥……一時侯府裏的人都急和團團慌忙得團團轉。

那刻,德馨園裏,傾泠隨手翻著一卷舊書,卻瞅見了一首古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曼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傾泠輕吟。

憂傷以終老……

驀然間,不知怎麼的便想到了父王、母親,頓時,心頭一片淒涼。

翌日,方珈在書桌上發現了傾泠寫下的此詩,然後長舒一口氣道,道:“原來公主是思念駙馬,所以這些日子才會如此憂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