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人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房子裏度過,上班時在不見天日的辦公室格子間,下了班也悶在自己的房間裏做宅男宅女,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我們,越來越遠離了自然,遠離了蓬勃的春天。其實,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周末,走出房間,走出城市,到郊外鄉野去踏踏青,你立刻就能感應到體內逐漸外溢的生命活力,頓時仿佛年輕了幾歲。這種美好,是美食、購物都不能帶來的。走到四季流光之中,是人向土地致敬的最直接方式。我們都會覺得好生活的成本越來越高了,但是有一些低成本的方式,卻被我們日益忽略。有的時候,就是跟著節序走出去,一瞬間就貼近了中國的傳統,也貼近了心中的詩意。
享受著蓬勃的春光,讓內心的希望滋長,長著長著就入夏了。這個“夏”字更有意思,它的金文、小篆字形,這個演變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字形。《說文解字》上給了“夏”字一個特別大氣、堂皇的定義:“夏,中國之人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對這句話解釋道:“以別於北方狄、東北貉、南方蠻閩、西方羌、西南焦僥、東方夷也。”漢族於先秦時自稱華夏族,而後成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別稱,“華夏子孫”即由來在此。孔穎達對《左傳》的注疏裏講得最清楚,他說:“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爾雅》是訓詁學的開山之作,是中國古代最早的詞典。其釋詁篇裏麵說:“夏,大也。”“夏”字就是大的意思,所以“安得廣廈千萬間”中的“廈”字,就是在“夏”外麵加上了一個大大的支架,加上了一個建築的外形,廣大之屋為“廈”。中國很大,中國人很大,夏季很大,夏季的太陽很大,夏季的草木枝繁葉茂,一切蓬勃的生機都可以冠之以“大”。陽光之下,萬物繁茂,大地豐美,一切都在蓬勃生長,這就是夏天了。
走到四季流光之中,是人向土地致敬的最直接方式。
——於丹心語
“夏”的古體字形,《說文解字》中說:“從夊從頁從臼。臼,兩手;夊,兩足也。”夏天氣溫高,人們睡覺的時候,兩手兩足都露在外邊,肚子上搭一塊毛巾被就夠了。
那麼,夏天應該吃什麼呢?正是因為那些大葉子綠油油地招展在陽光下,所以夏天就要吃葉子了。當然,過去的葉子菜上沒有那麼多的農藥殘留物,所以大可放心地吃。夏天時,人體內的陽氣足,需要吃一些涼性食物,去平衡過剩的陽氣,所以人們要喝綠豆湯敗火,這就是一種養生調理。
再來看看秋天,“秋”字寫得有意思,左邊是禾苗的“禾”,右麵是“火”。為什麼秋天從火呢?很多人都知道,秋收之後,農民會在田地裏燒秸稈,然後把柴灰當成肥料。燒秸稈的另一個作用就是燒死地裏的蟲子,而“禾”字的古體字形,就像個小蟲。《說文解字》上講:“秋,禾穀熟也。”秋天是莊稼成熟的季節,也是農民收成的時節。春天是向上的姿態,新枝嫩葉,繽紛花朵,都向著天空,向著太陽;而到了秋天,果實、穀穗,都飽滿得垂下頭、彎下腰,向大地回歸。
所謂“秋收”,講的是土地莊稼的收獲,也是人生命往回收的時候。在中國古代,征兵是在秋天,很多人也把訂婚、結婚的日子選在秋天。即使到現在,也往往把秋季作為財政年度的終季,作為一年最後的結算。所以,秋天這個時節,大地萬物在歸攏、收集。當各種作物的果實都收獲時,人的飲食自然開始轉向各種果實類食物。
“秋”字是從火,隨著秋季的深入,陽氣開始往下降了,逐漸走向寒冷的冬季。但是,整個夏天留給它的那點熱烈還在,所以,人的穿著上是“春捂秋凍”。別看春天暖和了,大地留了一冬的寒氣還沒有散盡,別著急減衣服,捂一捂沒壞處;深秋時節,別看萬物蕭瑟了,但陽氣還足,稍微凍一凍也沒關係。
秋天也是一個特別富於詩意的時節,“女傷春,士悲秋”。在春天的時節,總會有杜麗娘那樣的女孩子,看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注釋10”到了秋天,就有宋玉這樣的名士,會在《九辯》“注釋11”中悲歎:“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大詩人杜甫一見秋風搖落,就心中起了感應:“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唐·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其實,“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宋·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注釋12”最美的秋光裏,總是有那麼一點點隱隱的離恨別愁。“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宋·吳文英《唐多令·惜別》)“注釋13”“秋”是一個多麼有意味的字啊!心上的秋色隱隱地壓下來,就是離恨別愁,人心牽絆處,往往起自於清秋。春恨秋愁,這兩個富於變化的時節,有太多太多有形之物去熏染著、放大著你的心緒。
春天的愁是什麼樣子呢?北宋詞人賀鑄在《青玉案》“注釋14”裏說:“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你如果不知道這一點春愁什麼樣子,隨我去看那迷迷茫茫的煙草,那娉娉嫋嫋的風絮,還有天地之間淅淅瀝瀝的黃梅雨。這不就是春愁嗎?而秋天,一切都在走向凋敝,“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清·趙翼《野步》)“注釋15”楓葉紅了,白發多了,一年的時光就這樣走了。這不就是秋天帶給人心上的顏色嗎?
果實都收盡了,冬天就來臨了。看看甲骨文的“冬”字,這不就是用來結繩記事的繩子的兩頭嗎?《說文解字》解得清楚:“冬,四時盡也。”四季走到盡頭了,很多事情也該有個終結了,所以“冬”字就是結繩記事時兩頭打的繩結。小篆的“冬”,底下加了“”(冰)字,也就是滴水成冰的時候,即為冬天了。而簡體字“冬”下麵的兩點也是冰紋,北方人形容天冷時有個形象的說法,叫“嘎嘎地冷”,其實冰凍的河麵上嘎嘎地爆出來的冰紋就是“冬”字底下那兩點。《黃帝內經》上說:“冬三月,此謂閉藏,水冰地坼,無擾乎陽,早臥晚起,必待日光。”冬季氣候寒冷,是大地萬物休眠閉藏的季節,也正是人體養藏的季節,應當注意保護陽氣,養精蓄銳,早睡晚起。
一歲終了,這個“終”字就是冬天的“冬”加個絞絲旁。“冬”在這裏不僅僅取其音,其實也取它“四時盡也”之義。一歲終了了,冬走到盡頭了,接下來就是又一個新春了。中國人最大的節日——春節,也在冬末時節到來了。春節,其實就是在深冬迎接春天,向新春致敬的節日。
前麵說過,中國人的節日與節氣有關,與農耕有關,隻有到了數九寒天的時候,人才有農閑,辛苦了一年,自然要好好熱鬧熱鬧,徹底放鬆一下,也順便積攢精力以待來年的忙碌。在飲食上,春天吃了芽,夏天吃了葉,秋天吃了果,冬天一片白茫茫,我們可吃什麼呀?其實,冬天講究吃根莖,白薯最甜,土豆最麵,蘿卜最脆。很多植物的根莖是營養最多的地方。民間俗話說:“冬吃蘿卜夏吃薑,不用醫生開藥方。”夏天的蘿卜,營養都長在纓子上,都長瘋了,根莖上反而沒有多少營養。
中國人跟著四時的養生智慧,難道不是最健康、最環保、成本最低也最可持續發展的綠色生活嗎?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就是在講可控的部分,這部分裏,體現著中國人勤勞質樸的本性。
——於丹心語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陰晴雨雪,自然變換,對這些不可控製的“天時”,中國人學會了聰明地適應,而腳下的田地是相對可控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就是在講可控的部分,這部分裏,體現著中國人勤勞質樸的本性。所謂“男”,從字形上拆解,上田下力,男人就是在田地裏用力氣的。
先來看“力”,這是個象形字,“象人筋之形”,人體筋骨的形狀,隻有在用力用勁的時候,才會青筋暴顯。從力字旁的字多具有正麵意義,因為這裏麵有中國人樸素的價值觀——付出才會有回報,下了力氣才會有收獲。這種樸素的價值觀就根源於土地,不惜力,肯用力,把力氣用出來,田地就會有收成。
功勳的“勳”字是從力的,其本義就是“能成王功也”,用自己的力氣佐助國君成就功業,這叫功勳。幫助人、輔佐人,自然是要用力的。
“功”也從力,“以勞定國也”為“功”,能用自己的勞動去幫助穩定國家,這就是建功。當然,這個“勞”字也從力。勤勞勤勞,“勤”也是從力的,勤者“勞也”,“勤”與“勞”同義。
蓬勃的“勃”字,勇敢的“勇”字,也都從力。“勇氣”是我們常用的詞,其實在《說文解字》裏,“勇”即“氣也”,勇氣勇氣,《說文解字注》裏麵闡釋了這二者之間的關係,“氣之所至,力亦至焉;心之所至,氣乃至焉。”做大事者,光有力量、技能還不夠,還要有一種氣概、氣魄;氣魄有多大,就能做多大事。氣從哪裏來?從心而來。《論語·憲問》上說得好,“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一個人隻會逞匹夫之勇,而沒有仁愛之心,那他成不了大氣概。但你要相信,一個真正有仁愛天下之心的人,他必定是勇敢的!不勇敢,何以去仁愛天下?
再來看“田”字,看到這個方方正正的“田”,我們會想起來一個詞,叫作阡陌縱橫。曹操說:“越陌度阡,枉用相存。”(魏晉·曹操《短歌行》)“注釋16”你們這些朋友自遠方而來,走過了多少橫縱交錯的田間小路,屈駕來訪,自當好生招待。“陌”是東西向的田間小路,“阡”是南北向的田間小路。
《釋名》講:“已耕者曰田。”荒地不叫田,隻有把它開墾出來,種植上農作物,才是田。殷商時期就有了“田”字,但是那時候的田,可不是種植的田,而是打獵的田。人們把樹林燒掉,捕捉獵物就更容易了。所以有這麼一個說法,叫作“焚林而田,竭澤而漁”,(漢·劉安《淮南子·本經訓》)“注釋17”這兩個詞在今天看來都是貶義詞,比喻隻顧眼前的利益而不擇手段地索取。今天的各種自然資源逐漸稀少了,而在遠古時期,滿眼都是林木、河流,人們的食物都從這裏來,技術上的相對落後,讓人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去獲得足夠的食物。
從殷商時期打獵的田,到以後逐漸變為農耕的田,這個“田”字所代表的,是能給人們帶來食物的地方。它就像一個寶庫,後來人們就把蘊藏豐富資源的土地都稱為“田”,能打出石油的叫“油田”,能挖出煤的叫“煤田”,就連人身上都有“田”,名曰“丹田”。
其實,“丹田”一詞是道家練功修行的術語,人身上有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在兩眉間者為上丹田,在心下者為中丹田,在臍下者為下丹田。在道家看來,丹田是人體內的精氣神彙聚、藏儲之處,是“性命之根本”。沒了丹田裏的精氣神,這個人也就枯竭了。
還有一些田字旁的字,在現代的語法裏已經逐漸脫離了其本義,比如範疇的“疇”,原本是指已經耕作過的土地,“耕治之田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注釋18”言道:“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農人告訴我春天來了,我要去田裏頭幹活了。所以,經過開墾,可耕作的田地才叫作“疇”。現代人常用的“範疇”一詞,來源於《尚書·周書·洪範》“注釋19”,所謂“洪範九疇”,就是指治理國家須遵循的九大法則。所以,治田為“疇”,治國也為“疇”。
圖畫的“畫”,無論是繁體字的畫,還是簡體字的“畫”,都有一個“田”字。《說文解字》上講:“畫,界也。象田四界。”在古文字中,“畫”與“劃”同義,劃分土地的邊界為“畫”。
邊疆的“疆”,左半邊從弓,這“弓”裏麵還藏著個土,右半邊是一橫,一個田,再一橫,再一個田,再一橫,這就是用弓射出去的箭去丈量並劃分土地。引申開來,邊疆就是君主領地的邊界。給人祝壽的時候,人們常說的一個詞叫“萬壽無疆”,這個詞出自《詩經·豳風·七月》“注釋20”,“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最初是用來祝頌帝王的,活得長壽,疆土沒有邊界。
謀略、戰略的“略”字,“經略土地也”。《左傳·昭公七年》曰:“天子經略,諸侯正封,古之製也。”古代的國家製度是,君主負責經營天下,諸侯負責治理封疆。
還有量詞“畦”字,五十畝田就是一畦。屈原在《離騷》“注釋21”裏寫道:“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他分壟栽培留夷與揭車啊,還套種了杜衡與芷草,比喻像培育農作物一樣,培養了不同類型的人才和學生。育人成材,跟在地裏種莊稼的道理是相同的。
還有一些字,我們已經想不出來它為什麼從田了。比如說畸形的“畸”,一個“田”字,加奇怪的“奇”,它的本義是“殘田”。在那些方方正正的良田之外,零散的、不規則的邊角餘田叫作“畸”,後來就引申“畸形”,就是不規則、不正常的形狀。
再比如儲蓄的“蓄”,在古文中,與牲畜的“畜”是同一個字。牲畜的“畜”,為什麼下麵從田呢?它的甲骨文字形,就是一個被牽著的牛鼻子,所以,畜就是“田畜也”,是可以在田裏耕地的大牲口。
再比如說相當的“當”,其繁體字“賞”下麵也是從田的。我們用“相當”形容程度,相當高、相當苦、相當好、相當壞……其實,“當”的本義就是田與田相對等,“田相值也”,這塊田和那塊田價值差不多,這才叫“相當”。男女談婚論嫁時,有一個詞叫“門當戶對”,是指男女雙方家庭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情況差不多。“當”字還有一個讀音是dàng,過去有當鋪,現在叫典當行,缺錢用的時候,把家裏麵值錢的財物拿到當鋪,來換取跟它等價的錢。
再來看禾苗的“苗”字,“草生於田者”為苗,田頭上那可愛的小幼草就是苗。
回到中國人熟悉的田野裏,從腳下的土地中尋找根源,你會看見這些古老漢字中蘊含的蓬勃生機。這種生機,在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裏是找不到的。我們低頭看一看,腳下踩的不是水泥就是柏油,不是木地板就是瓷磚,各種各樣的建築材料包裹著巨大的城市,更甚者,你想在陽台上種些花草,都找不到合適的泥土。我們離土地的距離終究是太遠了。其實,從農村走向都市的進程中,農耕社會的好多習慣可以更改,但是田地裏的規矩,還是有許許多多值得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