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夕宿辰陽(3 / 3)

從沅江大江口,溯漵水而上,在這年冬天,終於到達萬山叢中的漵浦。在巍巍雪峰山中的漵浦,他登岸以後躑躅徘徊起來,迷迷茫茫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深山老林裏昏昏暗暗,這本來是猿猴居住的地方。高聳雲天的山嶺遮住了太陽,山下是幽暗暝晦陰雨蒙蒙。雪粒紛紛散散搗天匝地,雪霧混沌一片籠罩住小山村裏的木屋吊樓。

在這裏尋尋覓覓,還是沒有找到莊矯的兵馬和那位將領。後來聽人說:莊矯留在這裏的兵馬,早一年全都遠走高飛,經夜郎去了滇國。

似夢非夢的一種冀望落空了,破滅了。三閭大夫索性在一個小山村砍樹搭屋建起一棟吊腳樓,在這裏安居下來。他想讓木船上的船工水手,帶著船回麋城找他們的主人,他的話剛出口,為首的船老大說:“我們不能離開您三閭大夫,這是主人交代了的。主人給了一筆錢,我們還可以在漵水、沅江靠木船運載貸物謀生。經常會來看望大人的,大人什麼時候想走,我們拔腿就走。”

幽居在深山小村,邊鄙山民消息閉塞,不知道三閭大夫是何人,同他們有什麼關係,開始對這家“外來戶”冷漠隔絕,不大通來往。屈原一家,自種稻米包穀雜糧蔬菜,過起了自流放以來最孤寂的日子。除了半個月二十天的船老大派人來看望一次,帶來一些食物,平常幾乎無人來打擾。

在這些孤獨卻也平靜的日子裏,屈原有的是時間來審視自己的大半生,剛遭放逐時那種對楚王的怨忿和對命運遭際的傷痛之情,漸漸淡化了。他暫時變得高傲、超脫而異常冷靜。在漵浦寫成的《涉江》一詩,開頭就說:

餘幼好此奇服兮,

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

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吾知兮。

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

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

與天地兮同壽,

與日月兮齊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餘濟乎江湘……

年近花甲的屈原,身瘦細長,受盡折磨,更加形容枯蒿,像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所以他自認“年既老”,但他的精神、意誌沒有衰萎。他敘述過這次流放江南的經曆,慨歎過“可憐我一生沒有歡樂啊,孤零零來到大山中央。我不能改變主張隨波逐流啊,當然要愁苦窮困直至死亡”以後,筆鋒一轉,大發感歎:

接輿髡首兮,

桑扈裸行。

忠不必用兮,

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

比幹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

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餘將董道而不豫兮,

固將重昏而終身!

最後他得出的結論是:

鸞鳥鳳凰,

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

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

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

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

時不當兮;

懷信宅祭,

忽乎吾將行兮!

叢林莽莽,陽光穿過綠葉投下斑爛的光環。除了在木樓裏寫詩,屈原就喜歡帶著老家仆到高山上,密林中去漫遊。當然他也去過漵浦、辰陽縣的縣治、乃至到黔中郡的郡府拜訪。但是整個黔中之地邊遠荒涼,官吏腐敗,兵力不足,民生貧困艱難,他一個朝廷的貶官逐臣又能怎麼樣呢?這裏不是羅城、麋地,甚至也不比夏浦、鄂渚,他說話沒人聽,要想做點於民有益的事,也是枉然!

他重又感到放逐的悲哀和憤懣,在叢林中遊蕩時,他又拿出早年寫成的《離騷》詩簡,反複吟詠,進一步補充,修改潤色:

不同的心怎麼能一致和靠近呢,

我將遠遠地走開以自疏離。

有時,在叢林中的草地上,他把沉甸甸的竹簡在兀立的石頭上鋪展開來,憤筆疾書:

平心靜氣而緩緩行進,

心神飛馳高高的多麼遙遠!

他擱下筆,舒展身體,麵對森林,陽光,放聲呐喊:

奏著九歌舞著韶樂,

趁著空閑的時候娛樂吧。

啊,升上了天多麼輝煌光彩。

他閉目昂首,淚珠濺出了眼瞼,語音變得沉重而悲愴:

忽然又看見了故鄉,

仆夫悲哀了,我的馬也無限的懷戀。

蜷曲著回頭顧盼不肯前進,

又何必懷念舊日的都域!

既然不能實現我的政治理想,

我將趕到彭鹹居住的地方。

這時,他的心情又糟糕透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去到“神人相通”的巫彭、巫鹹居住的地方,做一個彭鹹那樣永生的人。

在漵浦逗留了幾年時間,他在這裏度過了六十歲的生日。

頃襄王十九年,秦將司馬錯出兵攻打楚國黔中郡。屈原寄居的漵浦、辰陽已是敵軍壓境,岌岌可危。而他又無力組織民眾,無力救國,在絕望中懷著“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的悲壯心情離開了漵浦。

他乘坐的還是船老大那條木船,沿江而下,奔向他最後的歸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