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至那天,郢都高陽殿,鍾鼓齊鳴,絲竹亂耳。各地貴族領主和朝野百官來到這裏,舉行了新王登基的祭天儀式和隆重加冕典禮。
昏昏糊糊的太子橫,高坐龍廷,加冕王冠。群臣朝賀,山呼萬歲。
親秦派的子蘭公子,得到了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一職,在大殿上一顛一跛的非常得意。禮畢,在大殿門口,令尹子蘭來到屈原身邊有點炫耀又有點套近乎地道:“先生,您該為學生高興吧?”
“是呀,我為你高興,為楚國悲哀。”屈原說完,拂袖而去。子蘭呆立在那兒,似乎還沒有領會先生這句話的意思。
走出正陽門,屈原一聲悲呼:“大王,這下你死定了!”
在驪山下的館舍裏,懷王如癡如呆,似夢非夢,勾著頭斜倚在臥榻上,一副亡國之君的可憐相。這時,秦臣走了進來皮笑肉不笑地對他道:“楚懷王,下臣特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楚國立了新君,太子橫坐了您的王位,號頃襄王,您可高興啦。”
懷王驚愕不已,渾身哆嗦抽搐像患了瘧疾。
“公子子蘭如今也當了令尹,您死也可以瞑目了。”說罷,秦臣轉身走出去,留下令人毛骨悚然刺耳的嗬嗬大笑聲。
楚國頃襄王繼立的消息,使秦昭王勃然大怒,極為惱火。原隻想以懷王作人質,脅迫他割讓巫郡和黔中之地的郡縣,現在新王一立,懷王這個人質就成一個廢物,毫無用處了。白花了那許多計謀和力氣,到頭來竹籃提水一場空,年輕氣盛野心勃勃的秦昭王怎麼能善罷甘休呢?一氣之下,他令庶長奐和白起率兵衝出武關,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又一次奪得漢北淅川等十五座城邑。
秦王似乎還不解恨,他又降旨取消了對楚王的原有“待遇”。
這下,楚懷王可遭殃了。館舍裏,屋裏臥榻上換上了粗糙的被具,屋子裏原有的擺設也撤了,他已不再是秦國的上賓。他蓬頭垢麵,精神恍惚,度日如年。在秦國作階下囚被軟禁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這天,看守他的衛士,送進來的又是黑窩窩頭、稀粥和劣質的鹹菜,重重地往食案上一摔,轉身站在房門口。
懷王的目光追隨著衛士身上的佩劍。窗外,馬蹄聲脆,數十騎飛馳而過。老北風“刮”進來兩個衛兵在屋外的對話:
“大王又出來打獵了。”
“看樣子是滿載而歸。”
一騎飛來,在館舍前停下。
“籲──”一聲喚,一匹駿馬在門前樹下停住。
“大人,您來了。”
“打獵歸來,順道來看看囚徒。”秦臣下馬走進館舍,望著楚懷王狼狽不堪的模樣,嘲笑道,“你這是何苦呢,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在羊皮地圖上簽個字不就完事啦!不說放回楚國,就是在這裏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也很好啊!你不是喜歡女色嗎,秦國的、周鄭的女子任你挑,任你選。你呀你,有福不享活該遭罪。”
楚懷王的目光從蓬亂的發梢間射向窗外的坐騎,馬上掛著強弓、利箭,還有獵犾的山雞和野免。“唉!”他歎了口氣,動心思地對秦臣道,“都是你害的,這鬼地方連酒都沒有一滴,能給我喝一杯嗎?”
“想通啦?”
“日子難過,好久沒喝酒了。”
秦臣對衛士喝令:“拿酒來,去,把我射的山雞煮了,給楚王下酒。”
楚懷王一副貪婪的樣子。秦臣的目光審視著他,麵露喜色道:“今日一是陪秦王到驪山圍獵。二嘛,來看看你,不管怎麼說,我們是老朋友了。”
沒過多久,衛士換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倆人舉杯暢飲。
“昔日你是國君,我是臣下,”秦臣邊喝邊說,“今日你我平起平坐,你一杯我一杯,不分上下尊卑,你作何感想?”
“長子處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楚懷王給秦臣敬酒。
“好,到底想通了。”秦臣從娘肚子出生哪有國王給他敬過酒?楚懷王敬的酒他一杯接一杯,一連喝了十多盞,喝了個酩酊大醉,“我,我立即稟……稟報秦王,晚,晚……上就接,接……你到國賓館去,去……”
“不,我現在就要見秦王,”懷王站了起來,“你陪我一起去?”
“現……現在?”
“現在!這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懷王攙著秦臣朝外走去,秦臣一甩手,咋咋呼呼:“我沒醉,沒醉……是老兄你醉了吧,走,咱們就走……”二人磕磕絆絆走出館舍。秦臣喝令:“備,備……馬!”
楚懷王一聲不吭,徑直走向秦臣的坐騎一步跳上馬,秦臣慌忙製止,連聲高喊:“噯噯噯……你別急。”
“少陪了!”楚懷王兩腿一夾,仿佛當年血戰疆場的孔武和英氣驀然回到他身上,高舉馬鞭,縱馬而去。
秦臣的酒嚇醒一半,還留了一半;恍悟卻又無奈,喝了聲:“追!”他自己一頭栽倒在地上。禁衛們愣了好一陣,才醒悟過來,上馬追趕。跑得遠遠的懷王取出馬上的弓箭,喝一聲:“看寡人的!”回頭一箭射來,正中追兵的腦門。後麵追兵嚇得麵如死灰,不敢策馬,一個個連連咂舌:
“都說楚王好箭法,果然厲害!”
單騎獨馬,亡命狂奔。楚懷王縱馬來到魏國的邊關,關門立即緊閉。他高聲呐喊:“快開門,我是楚國的國君!”
關隘上有人答話:“反複無常,背信棄義的人,我們魏國不歡迎你。”
楚懷王呼叫:“開門,開門,我求求你了!”
裏麵的答話:“秦國強大惹不起,你別給我們添麻煩,走吧。”
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楚懷王回頭一望,縱馬離關而去……
楚懷王來到趙國的關隘口。關上張弓搭箭,喲嗬震天,他佇立凝望。關上傳出話來:“荒淫無道的昏君滾開!趙國討厭你。”
他無奈,悲憤交集,調轉了馬頭,縱馬遠去,黑夜中響起他內心低沉幽怨的自怨自艾的獨白聲:“熊槐啊熊槐,一國之君竟落得如此下場,天地不公,天地不公呀!當初何不聽屈愛卿的勸告啊!”
黑夜沉沉,在郢都的東君廟裏,屈原虔誠地跪拜在高陽,祝融……楚國的曆代先王神位前:“列祖列宗,保佑大王平安無事,早日返回楚國。”
淚水順著他的雙頰流下……
夜已達旦,在秦國的原野上,火光閃爍,人喊馬嘶。楚懷王走投無路,陷入追兵的包圍中。火把照耀下,刀槍如林,包圍圈愈來愈小。楚懷王呆若木雞地坐在馬背上,雙目失神。秦臣奸笑道:“好啦,下馬受縛吧。”
鹹陽的秦國天牢裏,楚懷王拖著沉重的鐐銬坐在牢房的角落裏,臉色憔悴,精神疲憊。他掙紮著爬起,拖著沉重的鐵鐐,緩緩走到窗前。窗外是湛藍的天空,一行大雁往南飛去。神智錯亂的眼前出現夔地的圍獵,巫山之顛的祥雲,戴著儺麵的群舞,夔柳的《山鬼》之舞。“當今天下,以齊、楚、秦三國稱雄於天下,蘇秦論六國以合縱,張儀事秦主張連橫,大王舉棋未定,不足以謀。”“先生以為合縱好呢,還是連橫妥當?”“縱合則楚天,橫成則秦帝。”他眼前老是虛虛幻幻出現屈原的影像,聲音……
他攔住他的車輦大聲呼喊:秦乃虎狼之心,此去武關會盟是自投羅網。他雙手狠狠地抓緊窗上的鐵欄,仰天長歎:“屈原啊,你在哪裏,除了你有誰能救寡人,誰能救楚國!”他回轉身,垂下沉重的頭,自言自語:“晚了,晚了,一切都晚矣!”他無力地癱軟在地上,耳邊隱隱傳來激越的楚鼓……
他有過伴駕父王東征西討年輕英俊的太子歲月;有過繼位後雄心勃勃開疆拓土縱馬疆場的美好壯年;就是重用左徒大夫屈原“造憲令”、“改弊政”,六國君王歃血盟誓擔當縱約長希異在他手上一統華夏的精力充沛的中年、漸入老境的年歲,也是永遠值得懷念的!啊啊,問題出在哪裏呢?年歲越來越老了,自己糊塗了,昏聵了,越來越聽不進屈原的忠告;他酒諫、棺諫都不起作用!“大王,我可以不再回到宮廷來,但是,為了楚國的前途,為了結束生靈塗炭的戰國紛爭局麵,為中國的大統一,希望大王在國內修明法治,頒布憲令,對外繼續聯齊抗秦,不要受張儀的蠱惑。” “您如果屢受小人的蠱惑,欺騙,你將成為楚國的千古罪人!”
被割鼻的細腰女,像黑色的幽靈朝他走來;戴高冠,挎長劍的三閭大夫向他走來。“老而不死是為賊”,寡人為什麼不早早退位呢?讓一個六七十歲頑固不化的老頭子來做一國之君,讓七老八十的令尹子椒、司馬景書、莫敖昭朋、太卜鄭詹之流來處理國政,哪有不壞事的啊……
“楚國啊!孤王的江山……”
他坐在龍車鳳輦上,三頭奇異的怪獸拉著車輦緩緩蠕動,腳下升起了五色祥雲;眼下是荊楚的山川,廣袤的田野,浩蕩的大江,蘆花競放的雲夢……
“楚國啊!”
他聲嘶力竭一聲喊,閉目仙逝……
一股夜風刮來,吹息了天牢裏的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