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次出使齊國(1 / 3)

駕八龍之婉婉兮,

載雲旗之委蛇。

──《離騷》

車輪碾過荊楚大地起伏的丘陵,廣闊的平原。長長的車隊揚起的滾滾黃塵遮天蔽日,前不見車頭,後不見車尾。偶爾,黃塵漸漸消散,便能看到車道兩邊的田野上,禾苗青青,麥穗金黃;或許還能看到山坡坡上,赤膊溜溜的男人們在伐木,采礦,冶煉金屬。楚國的采礦冶煉技術,在七國中是首屈一指的。屈原遊學采風到鄂州時曾到過鄂渚附近的銅綠山銅礦,看過那裏櫛比鱗次綿延幾十裏的礦井,吞雲吐霧規模宏大的冶煉爐。郢都內的鳳凰山有鑄錫爐。用銅錫合金鑄造鍛製的戈、矛、劍、矢,用南陽宛城出產的精鋼打造的鐵矛等兵器,剌人時就像蜂蠍螫人一般快捷鋒利。楚國倚仗強悍的民風和銳利的兵器,自楚莊王“一飛衝天,一鳴驚人”發動征戰,便一發不可收拾。三百餘年來,征戰數百上千次,鯨吞小國45個,由50裏國土迅速擴展到5000裏江山。每到一地,看到廟堂牆壁上繪製的楚國先民英勇善戰的故事,聽到尚武崇祖的楚民“三年不戰,五年不征,就是忘了祖宗”的說道,屈原的心情便無比激動。也許正是由於作為楚國王室公族的屈姓血液在他身上沸騰,由於普遍存在於楚民中的“愛國”、“尚武”的乳汁的哺育,遊學歸來,他便立誌報效祖國,輔佐懷王統一天下!

在遊學過程中,他也看到了楚國現實中存在的另一麵:由於連年征戰,國庫空虛,經濟凋敝,民生艱難。不少地方封地領主為所欲為,肆意盤剝,老百姓流離失所,田土荒蕪。來到楚王宮半年多,更倍感王室貴族領主封疆大臣的老朽昏聵,貪婪腐敗。秦國虎視耽耽,內憂外困,使他作出“聯齊拒秦,改革弊政”的決策,總算說服懷王,讓他出使齊國,實施他的外交策略。然而,從齊國回來後,他還必須說服懷王改革內政,實行法治──這是“強楚興邦,統一天下”可供選擇的惟一正確道路。

無盡的土路向前延伸,天高雲舒,田野上耕作的楚民,手搭涼棚翹首凝望著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屈原透過車簾眺望著肥沃的曠野、淳樸的庶民,心裏異樣的欣然,情不自禁從窗口向田野擺擺手。

“哎,像是給我們招手?”

“沒錯。”

田野裏的農夫奇怪地發現這不可思議的事情,議論紛紛:

“官不小,幹嗎去?”

“他幹嗎給我們招手?”

有識字的望著那旌旗說:“咦,是出使外國的大臣,左徒大夫屈……”

“屈什麼?”

“屈大夫。”

農夫感歎不已地道:“屈大夫是個好人,這麼大的官還向我們招手。”

車輪嘎嘎地碾過凹凸不平的道路,雄壯的隊伍遲緩地行進。

“屈大夫!”有人冒出一聲喊。

“屈大夫!”農夫們齊呼。

屈原從窗口向他們招手致意。車廂裏宋玉問先生:“他們怎麼會認識您?”

“不認識,”屈原搖搖頭,爾後又點點頭,“人與人隻需心靈的溝通。”

這時,一匹流星快馬從旁邊疾馳而過,馬上的騎士是王宮的信使。屈原把頭探了出來,望著那遠去的快馬,自言自語:“這是國中的快信,出了什麼大事?”

“離開郢都幾天了,”景差擔心地說,“是不是秦國打來了?”

“沒那麼容易,”屈原思忖著,“楚國除了鄭詹,怕死的人不多。”

車隊進入一片樹林,林中有一驛站。使齊大臣的車隊到達驛站時信使已換上快馬,飛也似走了,留下一路黃塵。屈原揮揮手,景差傳令停車。

景差下了馬車,向驛官打聽:

“請問驛官,朝廷有什麼緊急公文嗎?”

驛官嘟嘟囔囔:“什麼緊急公文,還不是派捐派款。”

“這麼緊迫,派什麼捐?”

“你自己看去吧。”一卷麻布公文遞到景差手上,景差不敢怠慢,連忙送進車裏。屈原展開公文,看了看,立刻皺緊了眉頭。宋玉湊過來念道:“為淳化民風,演習九歌以娛神靈,大王傳旨,於郢之雨台山築造細腰宮。去冬有過一次捐工捐款文告。由於工程浩大,現特增令蒼梧、巴蜀貢獻樟、梓、楸、楠木料;巫郡、黔中獻青鋼、大理石;上蔡、壽春、青陽、九嶷諸郡各派能工巧匠三千,其餘州縣各增征徭役三千五百,國中上下,勿論尊卑,按人丁捐銀三兩……”

不待宋玉念完,屈原便將公文卷起,一臉蕭殺。

“先生,”宋玉並不了解先生此時的內心活動,欣欣然說,“為排演您的詩作造這麼大一座宮殿,大王對您真夠尊重的了。”

屈原閉目長歎:“唉,哪裏是為了‘九歌’,他是為──”

“為什麼?”

“走吧!”屈原淡漠地望著鉛灰色的天際,從天際似波濤奔湧而來的群山和山上的樹林,那裏似乎有“山鬼”出現。

車隊仿佛迷失在這無涯的曠野中緩緩前行。

坐車裏屈原無精打彩,眯縫著眼睛,隨著馬車的晃動,搖搖晃晃似睡非睡。宋玉始終不明白造細腰宮究竟為的什麼,想弄個水落石出。他好奇地問:“先生,造這麼一座宮殿,選定地點,設計規模,您就一點也不知道?”

“都是那班人的餿主意。”屈原沉默,又搖搖晃晃了許久。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昔日啟從上天得到《九辨》與《九歌》,在人間卻耽於安樂恣意縱情,不顧及黎民百姓,不念及後果,結果他的兒子發生了內訌。羿放縱遊蕩過分田獵,又愛追射大狐,到頭來寒浞殺了羿又霸占了他的嬌妻,淫亂之人很少善終。曆史是一道明鑒,將來你們輔佐國君定要明白這個道理。”

宋玉、景差並不明白先生此時此刻說這番話的深意,相互交換了一個迷惑的眼色,不敢再多問。坐車顛簸不已,大家默不吭聲。黃塵滾滾,使臣的車隊緩緩鑽行。車道穿過一片麥田青青的山坡地,山坡的一邊是無盡的樹林。宋玉指著麥苗起伏的田野說:“先生,您看這裏的麥苗長勢還好。”

“是呀,是呀,長得還好。”屈原略感寬慰。

忽地獵狗狂吠,叫喊聲震天──幾十頭獵狗,幾十匹烈馬飛也似地馳過麥地;馬隊啃吃、踐踏麥苗,鄉民們拄鋤捏拳,慍怒不已!

屈原喝道:“這是什麼人,敢如此踐踏天物?”

麥地裏,一個正在鋤麥地的老農民,不顧一切地吼叫著:“你們行行好,別踏壞了麥苗啊──”話音未落,飛馳在前的紈絝子弟,揮舞馬鞭,將老人打翻在地。獵狗、馬隊從老人身上踏了過去。

屈原大呼馭手:“追上去──!追上去──!”

馬車在大道上飛奔,馬隊在麥苗地裏橫衝直撞。車上的屈原衝宋玉、景差叫道:“你們趕快下去,看看那位老人怎樣了!”

車速稍慢,宋玉、景差急忙跳下車,朝倒在地上的老農民跑去。車上的左徒大夫朝前邊的馭手大喊:“插過去,給我截住那個無法無天的畜牲!”

馬車劇烈搖晃,顛簸,從荒坡地橫衝過去,把肆無忌憚的紈絝公子攔住。原來那正是國舅爺鄭公子。鄭宏勒住馬頭,對駕車的馭手舉起馬鞭子吼道:

“敢攔爺們的去路,你想找死呀!”

屈原鑽出車簾,認出公子鄭宏,微微一怔,又立即拉下臉來公事公辦地招呼一聲:“噢,鄭公子!還不放下馬鞭,老老實實下馬受罰!”

“叫公子下馬受罰?”鄭公子不屑地打量對方一眼,傲慢地說,“這樣的人怕還沒出生吧!嘻嘻,你是何方來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