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從《女吊》侃起(2 / 3)

因為即或那時“西風東漸”,但遠沒有象現在這麼多的外國電視連續劇可以師法,更沒有模仿外國生活方式的國產電視連續劇可以仿效,很難有這種大開眼界的機會。孤陋寡聞的中國這些女吊們,真無法想象怎麼會“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雖然中國人也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思故人,實獲我心”、“長恨人心不如水”、“隻願君心似我心”、“更別有係人心處”、和“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等等要比西方人久遠得多的有關愛情和心的比興之說。可是中國人若不是感情升華,化為意象,“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便是“與君別後淚痕在,年年著衣心莫改”、“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實實在在的對物抒情。

這些錦句幾乎很少在心的形狀上,或心這個字眼上做文章的。倒是王實甫的《西廂記》裏有一句:“不移時,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庶幾近似。但這種折紙遊戲,怎麼也折不出心的真正的樣子來的。這可能和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教育影響,而人體解剖不發達有些關連吧?

然而,女吊卻嫋嫋搦搦地在舞台上走出一個“心”字來,好了得!

當然,上吊可以有許多理由,但似乎此種手段,卻被女性自殺者所壟斷。而女人投繯卻泰半與感情事有關,就是魯迅先生看的這出目連戲,那位女主角,也是因為做童養媳,後來又被賣入娼門,而得不到她應有的愛情,才把脖子伸進繩套裏去的。

所以,她要將這個心字表達出來。

“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麵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感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是楊家女,嗬呀,苦呀,天哪……’”

在魯迅先生筆下,出現過許多女性,如農村婦女《祥林嫂,如城市女性子君,如神話人物女媧,如讓阿Q萌發出強烈性衝動的吳媽和小尼姑,都比不上這個女吊,有著這樣細致入微的傳神描寫。

在《呐喊》和《彷徨》中,很少見有如此大段的筆墨,來刻劃一個人物。魯迅先生尚白描,通常三言兩語,便把形象勾勒出來。獨獨這個女吊,卻能獲此殊榮,並不完全因為她有“更徹底,更可愛”的美麗。雖然先生說過,若是半夜三更,碰上這位粉麵朱唇的女吊,也許要去瞅瞅的。

但尤為重要的原因,我想恐怕還在於她盡管是個鬼,卻“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鬼。坦然相處,無須防範,並非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能達到如此真率自然境界的。

一到人間,世態百象,可就不那麼簡單的了。

有時候,你掏給他心,也就是滾燙的、或熱烘烘的“情由心生”的心,可對方卻未必會領情,“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倒很可能把這顆心拿來當早點吃了,一抹嘴,連聲謝也不說的。

在《女吊》一文中,唯一的對女吊的批判是:“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

其實,這也無可指責,因為鬼的目的性很明確,要重新投身做人。這和人偏要做鬼,搞鬼,鬼鬼祟祟,鬼頭鬼腦或者“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不同,後者在幹這些鬼名堂時,還裝出一逼正人君子模樣,滿口道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