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在堅持“人文精神”的作家和批評家們看來,“玩文學”是個不能接受的概念。其實文學活動從傳統上看來,並不都是出於道德意圖或者說是體現著“人文精神”的活動,娛樂性也是文學活動所追求的性質之一。所以宋代的理學家們就曾批評文學寫作是作文害道、是玩物喪誌。曆史上的偉大文學家如果寫了言不及義甚或離經叛道的遊戲筆墨之作,也大都會為人所諒解。但為什麼在今天人們卻不能容忍“玩文學”的娛樂性文學活動呢?這裏所出現的矛盾衝突,根子在於娛樂活動的語義混亂。王朔們在“頑主”或“痞子”形象上表現出的幽默感和娛樂性語義往往並不那麼容易傳達給不同文化圈:

“你結婚了麼?”吳胖子一本正經地問李江雲。

“沒有。”李江雲笑著看看他,又看看我們,撇了下嘴。

“該結了。”吳胖子語重心長。“挺大年紀了,就說有幾分姿色吧,也沒幾天了。”

“謝謝,我已經結了,不用你操心。”李江雲笑。

“那就更好了。”吳胖子說,“那就該考慮找個情人了。婚已經結了,該盡的義務已經盡了,該排除其它顧慮找個光自己喜歡的人了。”

“你倒什麼話都有的接。”

“本黨的宗旨一貫是這樣,你是本黨黨員本黨就將你開除出去,你不是本黨黨員本黨就將你發展進來——反正不能讓你閑著。”

我尖聲笑,笑得從椅子上滑下來單腿跪在地上。別人都看我。李江雲對吳胖子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特想入你們的黨?”

“噢,這點本黨黨章早有規定:不管你是否願意加入本黨,隻要本黨看你順眼你就是本黨黨員——愛誰誰吧。”

“瞧他笑的。”李江雲看我。“你們是不是可找到開心的人了?”

“不是不是。”我笑著站起來。“我是想起一個山東快書的段子:當哩個當,當哩個當,你先叫我入了你那個襠,我就叫你入了我這個黨。一個支書對積極要求入黨的女群眾說的。”……

這就是王朔的小說《玩兒的就是心跳》中的一段對話,那種漫不經心的性挑逗和拿政治術語“開涮”的玩世不恭語氣,都可以說是典型的王朔式的幽默。這種幽默所傳達的語義是什麼?關於這一點,王朔與王朔的批評者之間實際上是難以交流溝通的。象《玩兒的就是心跳》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我”——名字叫“方言”,一個七十年代末的退伍軍人、玩世不恭的當代都市(其實也就是北京)的“痞子”,在王朔的許多部小說中都出現過。如果把這許多個“方言”集合起來看,就會看到一個很有特點的性格:一個在新的都市環境中失去了理性的重力和方向感,憑著本能和快感生存在娛樂和空虛的焦灼中的人,一個類似易卜生筆下的“培爾·金特”式的形象。在這個形象中,王朔挹注了一個特定文化圈在八十年代剛剛生成的都市文化漩渦中反叛和追求的渴望、焦灼。王朔式的幽默就是這個文化圈以反諷的娛樂表達生存焦慮狀態的文本,它遊戲道德、調侃崇高,無非都是通過“分離化”來確證自己的存在。

站在一個特定文化圈的立場上解讀“方言”和王朔式幽默的文本,才能理解其中所傳達的有關生存智慧的意義。批評王朔的人們通常不承認王朔所代表的那個文化圈有自己特有的意義表達需要,而隻相信一種社會共享的意義需要,即“人文精神”。然而在關於“人文精神”的爭論中卻可以發現,人們關於“人文精神”概念的界說有傳統的意識形態觀念、有西方文藝複興時期的人文主義信念、有中國文化傳統精神,還有宗教需要等等,顯然這個概念其實是已經分化了的歧義叢生的概念簇。在這樣的語境中,堅持還是反對“人文精神”的爭論主要是一種表態方式,而不是表達某種語義。爭論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聾子的對話。

這是語境分裂的結果。當代文化盡管由於大眾傳播媒介的作用而使得整個社會的信息傳播與溝通程度大大提高,然而與此同時卻也造成了各個文化圈關係的紊亂,從而導致各文化圈語境的分裂。信息傳播效率越是提高,語境分裂造成的語義混亂現象越是加劇。這聽上去似乎是個悖論。其實事實正是如此。從實用信息的傳播來說,當代大眾傳播媒介確實使得信息溝通的程度和水平大大提高了;而從各文化圈的娛樂活動所表達的情感與生存狀態信息的交流來說,大眾傳播並沒有能夠溝通各個文化圈的語境。這種溝通需要社會結構關係的相對穩定有序。在各個文化圈都處在隨機漲落的紊流狀態中時,語境的分裂就難以避免,聾子的對話也可能還要繼續下去。

§§第十一章 當代圖騰——娛樂活動與城市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