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
我在上一講給你們所講的有關一般神經症狀態的內容,在你們看來一定是最不完滿、最不適當的。我知道這是事實,但我認為最令你們吃驚的莫過於我們迄今尚未涉及的焦慮問題。大多數神經症患者都抱怨,說焦慮是最令他們痛苦的事情;並且,焦慮實際上還可以變本加厲,導致他們采取最瘋狂的措施。而我卻似乎無意談及焦慮這一問題。這可冤枉我了。其實,我特別關注神經症中的焦慮問題的探討,非常想與你們一道來詳細討論它。
我沒有必要向你們介紹焦慮本身。我們每個人或早或晚地都經曆過這種感覺,或者更確切地說,體驗過這種情感狀態。但是,為什麼神經症患者比其他人更多、更強烈地遭受焦慮的痛苦呢?我認為,這個問題還從未被嚴肅地提出來過。或許我們已將它看做是某個無需證明的東西:單詞“神經過敏的”(nerv?s)和“焦慮的”(ngstlich)通常可交換使用,就好像它們指的是相同的東西。但我們卻無權這樣做:有些焦慮的人卻根本就不神經過敏,而那些表現出很多神經過敏症狀的人卻反而沒有焦慮的傾向。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焦慮問題是所有最重要問題中的核心問題,它的解決肯定會增進我們對整個心理生活的認識。我並不認為我能給你們提供一個完滿的解答,但你們肯定期待著精神分析在探討這一問題時展現出一種完全不同於學院派醫學的方法。學院派醫學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引起焦慮狀態的解剖學通路上,我們若被告知患者的延髓受到了刺激,於是就對他說,他患了一種迷走神經的神經症。延髓是一個非常嚴肅可愛的對象。我很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我曾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研究它。然而今天我還得說,就我所知,若要從心理學的角度來了解焦慮,那麼最無關緊要的事情莫過於了解其刺激所經過的神經通路了。
一開始,人們很可能花很長時間研究焦慮,卻根本不曾想起它也是一種神經症狀態。當我將這種焦慮稱為與“神經症”焦慮相對應的“現實性”焦慮(“realistic”anxiety)時,你們就會很快明白我的用意。在我們看來,現實性焦慮是某種非常合乎情理而又明白易懂的東西。我們可以說它是一種對某種外部危險的知覺反應。也就是說,是對一種可預料或可預見的傷害的知覺反應。它與逃避反射有聯係,可以被看做自我保持本能的一種表現。至於焦慮出現在什麼場合,亦即,出現在什麼對象麵前、什麼情境下,這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一個人的知識狀態,以及他對外界的能力感。我們都相當清楚,野蠻人麵對大炮時會恐懼,看見日食時會驚悸。相反,一個既知道怎樣操縱大炮又能預測天象的白人,在同樣情況下卻能泰然處之。而在其他場合引起焦慮的恰恰是知識本身,因為知識能使人們預料危險。例如,野蠻人在叢林中看見足跡就會感到驚恐,因為這警告他野獸就在附近;一個不諳此間奧秘的白人則會對此無動於衷。一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看見天上有一小塊烏雲,頓覺十分恐怖,因為這預示著颶風將至;而對此一無所知的乘客則會認為這似乎不足為怪。
經過更深入地思考,我們就會認識到,我們有關現實性焦慮是合乎情理而又有利的判斷需要進行重大的修正。當危險逼近時,惟一有利的行為就是先對自己的力量進行冷靜的估量,並將它與所麵臨的危險相比較,然後再決定最好的辦法是逃避、防禦還是進攻。在這種情形下,根本就沒有焦慮的餘地;沒有焦慮,結果也會很好甚至可能更好。確實,你們可能知道,過分的焦慮最為不利,它使一切行動都陷入癱瘓,甚至包括逃避在內。對危險的反應通常是焦慮的情感和防禦行動的一種混合。受驚的動物表現出害怕並且逃跑;但這裏的有利成分是“逃避”而不是“害怕”。
這樣,人們便會傾向於認為焦慮的產生永遠都是一件有害無益的事情。如果我們對焦慮的情境進行仔細分析,那麼,我們對此可能會看得更清楚些。要注意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對危險有所準備,顯示自己知覺漸趨敏銳,肌肉的緊張度也已增強。這種事先的準備對生存無疑是很有利的;倘若沒有這種準備,就有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緊跟準備而來的,一方麵是肌肉的活動,首先是逃避,高一級的則是積極防禦;另一方麵則是我們所感到的那種焦慮狀態。產生焦慮的時間越短——短到隻起信號作用,那麼焦慮的準備狀態就越容易過渡到行動狀態,整個事態的發展也就越有利於個體的安全。因此,在我看來,焦慮的準備(preparedness for anxiety)在我們所謂的焦慮中似乎是有利的成分,而焦慮的產生則為不利的成分。
我不想對焦慮、恐懼(fear)和驚悸(fright)等名詞在我們的語言慣用法中是否具有相同的意義之問題進行過多的討論。我隻能說,我認為“焦慮”與情境有關,而無視對象;恐懼所關注的則正是對象。至於驚悸,它似乎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亦即,它強調危險所產生的效果,這種危險是在沒有焦慮的準備的狀況下突然遇到的。因此,我們可以說,一個人通過焦慮來保護自己免受驚悸。
你們可能會覺得“焦慮”一詞的用法有些模糊、不確定。說到“焦慮”,我們通常將它理解為由察覺到“焦慮的產生”而引起的主觀狀態,我們將這種狀態稱為情感。那麼,情感在動力學意義上又是什麼呢?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是某種極為複雜的東西。情感首先包括特定的運動神經支配或發泄,其次還包括某些感覺;這些感覺有兩種:已發生的動作行為的知覺和直接引起的快與不快的感覺。我們可以說,這種快與不快的感覺賦予情感以主要的情調,但我並不認為這種敘述已觸及到情感的實質。就某些情感而言,我們似乎可以有較深刻的了解,知道將它們連接在一起的核心是某種特別重要的經曆的重演。這種經曆隻能是一種具有一般性質的早期印象,它不屬於個體史,而屬於物種史。為了便於你們理解,我還可以說,情感狀態的構造與癔症發作是相同的,它們都是記憶的沉澱物。這樣,癔症的發作可以比作新近形成的個體情感,正常的情感則可視為業已成為遺傳的一般癔症的表現。
請你們不要認為我剛才所講的有關情感的認識都是常態心理學的共同觀點。相反,它們都根植於精神分析的土壤,是精神分析的土特產。你們從心理學中所獲得的有關情感的東西,如詹姆士-蘭格理論,都是在我們精神分析家的理解或討論範圍之外的。但是我們也並不把我們所獲得的有關情感的知識視為確定無疑的;它隻不過是我們在這個模糊領域內為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所做的第一次嚐試。不過,我還要繼續講下去。我們相信自己知道那個在焦慮性情感中重現的早期印象到底是什麼。我們認為正是在出生的動作(actofbirth)中,才產生了不愉快的情感、發泄的衝動和身體的感覺的混合體。這種混合體已成了致命的危險效果的原型,以後我們就將它重現於焦慮狀態中。由於血液供給(內部的呼吸)的中斷,急劇增加的刺激就成了當時焦慮體驗產生的原因。由此可見,最初的焦慮是有毒性的。焦急(Angst)(即“angustiae”“Enge”)一詞強調的是呼吸受到限製這一特點。呼吸受到限製在當時是作為一種真實情境的結果出現的,現在卻幾乎總是與情感相伴隨。我們還認識到,原始的焦慮的確源於與母體的分離。當然,我們深信,經過無數代的發展,重複這種原始的焦慮狀態的傾向已深深植根於有機體之中,所以個體永遠無法逃脫焦慮情感。哪怕他像傳說中的麥克杜夫一樣很早就脫離了娘胎,不必親自體驗這種出生的動作,也擺脫不了這一命運。至於哺乳動物以外的其它生物,其焦慮狀態的原型究竟是什麼,我們還無法說清楚。同樣,我們也不知道這些生物到底有什麼複雜的情感與我們的焦慮相對應。
對你們來說比較有趣的,可能是想知道一個人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竟會認為出生的動作是焦慮性情感的起源和原型。這種觀點並非推測的結果,而是得自那些天真的人們的啟發。很多年前,我和許多年輕的醫生在一家小飯店吃午飯。一位來自婦產科的住院部醫生給我們講了發生在助產士畢業考試中的一件趣事。考官問一考生,如果出生時羊水中混有嬰兒的胎糞(排泄物),這意味著什麼。考生立刻回答道:“這意味著該嬰兒受了驚嚇。”她因此受到人們的嘲笑,連考試也沒有通過。我卻暗自同意她的觀點,並開始覺得這個可憐的、純靠直覺的婦女,以準確的知覺觸及到了一種非常重要的關係。
讓我們現在轉而考慮神經性焦慮問題。神經症患者的焦慮究竟表現出什麼新的形式和情境呢?這裏要說的東西很多。首先,我們發現有一種普遍的憂慮,一種自由漂浮的焦慮,它很容易依附於任何適當的思想上,影響判斷力,選擇所期望的東西,等待著任何允許它證明自己正當有理的機會。我們稱這種狀態為“期待性焦慮”(expectant anxiety)或“焦慮性期待”(anxious expectation)。那些受此焦慮折磨的人總是預知種種可能的災難,視每一件偶然之事為不祥之兆,總是從某種壞的意義上去看待每一件不確定之事。作為一種性格特征,這種不吉祥的期待傾向可在許多在其他方麵都不能說是有病的人身上發現;人們稱他們是過分焦慮的或悲觀的。然而,這種過度的期待性焦慮卻構成了某種神經錯亂的一個普遍特點。對於這種神經錯亂,我稱之為“焦慮性神經症”(anxietyneurosis),並將它歸入“現實性”(actual)神經症一類。
與此種焦慮相對照,還有第二種焦慮。它在精神上受到束縛,常依附於特定的對象或情境。這是非常多樣、並經常是非常奇特的“恐怖症”焦慮。受人尊敬的美國心理學家斯坦利·霍爾(1914)最近不厭其煩地用了一些優美的希臘語來命名這一係列的恐怖症。這聽起來就像埃及的十疫(theten Plagues of Egypt),隻是其數目遠遠不止十個。請聽聽下麵這些可以成為恐怖症對象或內容的東西:黑暗、天空、空地、貓、蜘蛛、毛蟲、蛇、老鼠、暴雨、利刃、血、圍場、群集、獨居、過橋、航海和乘火車旅行等等。要理清頭緒,不妨將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分成三組。第一組的對象和情境就連正常人看來也是神秘可怕的,它們的確與危險有著某種關係;因此,盡管這些恐怖症的強度已被大大地誇大,但仍未令我們難以理解。例如,遇見蛇時,很少有人能保持一種趨近、喜愛的心態。可以說,蛇的恐怖症是人類的一個普遍特點。達爾文(1889,40)曾繪聲繪色地描述過看到一條蛇向他撲來時他禁不住恐懼的情景,雖然他知道,尚隔著一塊厚玻璃板,他不會遭到蛇的襲擊。現在我們可以談談第二組的情況了。在這組案例中,對象或情境與危險的關係仍然存在,不過,我們常常習慣於將危險縮小,並不期望它的到來。絕大多數情境恐怖症都屬此類。我們知道,乘火車旅行比呆在家裏更有可能遇到危險——有可能發生火車相撞的事故;我們也知道,乘船時,船可能會下沉,便有被淹死的危險;然而,我們並沒有想到這些危險,仍無憂無慮地坐車、乘船旅遊。無可爭議的是,我們正在過橋時,橋忽然斷塌,我們也會從橋上掉入河中,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以致人們並不將它視為一種危險。獨居也有危險,所以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也避免獨居,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忍受片刻的獨居。群集、圍場、暴雨等等也大多如此。在這些神經症患者的恐怖症裏,令我們奇怪的東西與其說是它們的內容,還不如說是它們的強度。恐怖性焦慮絕對是勢不可擋的。有時我們覺得,神經症患者害怕的東西與我們在某些情況下感到的焦慮和以同樣的名稱稱之事情和情境絲毫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