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獲得的惟一印象是,童年期的這些事件乃是神經症必不可缺少的基本成分。如果它們曾經見於現實,那是再好不過;但假若已為現實阻止,那麼,它們必定是由暗示和幻想的補充拚湊而成。童年期的這些事件究竟主要是幻想還是現實,結果都是一樣的。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這些結果有何不同。在此,我們又看到了我們前麵多次提到過的那種互補關係,並且,它還是我們所遇到過的所有互補關係中的最為奇特的一種。這些幻想的必要性及其材料究竟來自何處呢?毋庸置疑,它們起源於本能。但仍有待解釋的是,為什麼在各種場合下所產生的都是帶有同樣內容的同樣幻想?對於這一問題,我有一個在你們看來似乎很荒唐的答案。我喜歡將這些幻想及其他一些幻想都稱做原始的幻想(Primal phantasies),並相信這些原始的幻想是由種係遺傳而來的一種天資。個體在自己的經驗殘缺不全時,往往會利用這些原始的幻想去補充。在我看來,我們今天在分析中了解到的所有幻想——童年期的引誘,窺視父母性交而引起的性興奮和閹割的恐嚇(或閹割本身)——在人類家庭的原始時期一度均為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兒童不過是在幻想中用史前的事實來填補個體事實的空白而已。我一再猜想,較之任何其他學科,神經症的心理學中貯藏著更為豐富的有關人類發展的遠古時代風俗習慣的資源。
先生們,討論了剛才所講的一切,我感到有必要更深入地去研究被稱為“幻想”(或想象)的心理活動的起因和意義。你們知道,幻想名聲很好,盡管它在心理活動中的地位尚不清楚。下麵,我將談談這一問題。你們知道,人類的自我迫於外界必要性的壓力逐漸學會了接受現實並遵循現實的原則。在這一過程中,它不得不暫時或永久地摒棄各種各樣的求樂欲望的對象和目標,其中不僅僅是性快樂的對象和目標。但人們總是發現放棄快樂是很困難的。惟有找到某種補償,他們才能做到這一點。因此,他們都保留了某種心理活動,使所有這些被摒棄的快樂源泉和獲得快樂的方法都能在這種心理活動中有條件得以繼續存在——以一種脫離現實要求、脫離我們所謂“現實檢驗”的方式存在。每一種願望很快采取了一種在想象中尋求自身滿足的方式,毫無疑問,在想象中求得願望的滿足,也能帶來快樂,盡管人們也知曉這並非真正的快樂。因此,在幻想活動中,人類繼續擁有那種在現實中早已為他們舍棄了的、不受外界束縛的自由。他們忽而成為尋求快樂的動物,忽而又成為理智的人。的確,僅憑自己從現實中獲得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滿足,他們根本不能生存下去。西奧多·豐唐(Theodor Fontane)曾說過:“沒有附帶而來的建構物,我們就不能有所作為。”幻想這一心理王國的創造物完全類似於“保留地帶”或“自然保護區”的建立。我們知道農業、通訊係統和工業的發展必須威脅地表的原始形態的存在,使它們迅速地受到文明的侵蝕。在這些地區,人們便可以建立“保留地帶”或“自然保護區”,目的在於保護那些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已不複存在的原始狀態。任何東西,包括那些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東西,都能在這裏隨意地生長和繁殖。幻想的心理王國正是這樣一個從現實原則手中奪回的保留地帶。
幻想的最著名的產物乃是我們曾經遇到過的所謂的“白日夢”。它是野心的、誇大狂的和性愛的欲望在想象中的滿足。在現實中愈受節製、愈顯得柔和的東西,在“白日夢”中則愈表現得豐富、強烈。幻想的幸福的實質——使快樂的獲得再次擺脫現實的束縛——在白日夢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們知道,這些白日夢乃是夜夢的核心和原型。從根本上說,夜夢不過是因夜間本能衝動的釋放而對白日夢的利用,不過是將白日夢改換成了夜間心理活動所認可的形式而已。我們已經認識到,即便白日夢也不一定是意識的——也就是說,也有潛意識的白日夢。因此,這種潛意識的白日夢不僅是夜夢的源泉,而且也是神經症症狀的源泉。
聽完我下麵所講的內容後,你們就會明白幻想在神經症形成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我已經解釋過力比多在受挫的情況下是怎樣退行性地貫注到那些它早已放棄、但仍有少許能量依附在其上的地方的。我無意收回或修改這一結論,但不得不在這中間添加一個起連接作用的環節。力比多是怎樣退行性地貫注到這些固著點之上的呢?無論從哪方麵看,力比多拋棄的對象和趨向其實並沒有完全地被拋棄。這些對象和傾向及其派生物仍存留於幻想中,且具有一定的強度。因此,力比多隻需退回到幻想中,便可以找到通往每一個被壓抑的固著的途徑。這些幻想此時已擁有一定量的忍受力:不管它們與自我之間差別有多懸殊,但隻要具備了某個特殊的條件,二者之間就不會產生衝突。這一條件具有某種數量的性質,可現在由於力比多退回到了幻想之中而被攪亂了。由於力比多的參與,幻想的能量貫注大增,於是它們開始提出種種要求,力求變成現實。這就使得幻想和自我之間發生了其種衝突。無論它們以前是前意識的還是意識的,現在它們一方麵都要受自我的壓抑,另一方麵又要受潛意識的吸引。從眼下已是潛意識幻想的東西出發,力比多退回到了幻想在潛意識中的起源——退回到了力比多自身的固著點上。
力比多退回到幻想之中乃是症狀形成過程的一個中間階段,它似乎需要一個特殊的名字。G·G·榮格曾編撰了一個很貼切的名字“內傾”(introversion),但非常遺憾的是,他賦予這一名字的是另一種意義。我們將繼續使用這一名稱,以內傾表示力比多脫離現實的滿足,並過度地貫注於迄今一直無害而受到容忍的幻想之上。雖然一個內傾的人還不是神經症患者,但他正處於一種極不穩定的狀態之下:在接踵而至的力量轉移中,他肯定會形成一些症狀,除非他為他的被淤積的力比多找到了其他出路。神經症滿足的不真實的特點及其對幻想與現實之間差別的忽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乃是由力比多滯留於內傾階段這一事實所決定的。
你們肯定已注意到,在這些最後的討論中,我已經將一個新的因素——即有關能量的數量大小,引入到了病因鏈索的結構中。今後,我們將不得不隨時考慮這一因素。對病因的決定因素僅僅進行質的分析是不夠的。換句話說,對這些心理過程,僅僅采取動力學的觀點是不夠的,還需要一種經濟的研究觀點。我們必須提醒自己,即使兩種傾向之間發生衝突的先決條件早已具備,衝突也不會發生,隻有在達到一定強度之後,衝突才會爆發。同樣,體質因素在致病方麵的重要性也應視遺傳傾向中某種組元本能較另一組元本能是否更占優勢而定。可以假定,人類的遺傳傾向就質的方麵而言是相似的,差別僅在於量的方麵。就對神經症的抵抗能力而言,這種數量的因素也是關鍵性的。一個人抵抗患神經症的能力有多強,這取決於他能隨意懸擱的、尚未發泄的能量究竟有多少,以及其力比多中究竟有多大一部分能從性的方麵轉移到升華後的目標上去。心理活動的最終目標從質的方麵來看可以說成是一種趨樂避苦的努力,而從經濟的角度來看,則表現為控製心理機構中起作用的興奮量(刺激量),不讓它們積聚起來以免帶來不快。
這就是我想要告訴諸位的有關神經症症狀形成的一切。但我必須再次強調下述事實:我這裏所說的一切隻適用於癔症症狀的形成。即使在強迫性神經症中,除了基本的東西仍保持未變外,其症狀的形成也與此有較大的差別。反抗本能要求的、在癔症案例中我們提到過的反貫注,在強迫性神經症中變得更加顯著,並以人們所知的“反相形成”(reaction formation)的形式支配著臨床的表現。在其他神經症裏,我們發現了類似的,甚至意義更為深遠的差異,隻是我們對這些神經症症狀形成的機製尚未進行任何總結。
然而,在結束本講之前,我還想將你們的注意引向幻想生活的最值得大家感興趣的一個方麵。這便是從幻想到現實之間存在的一條途徑——藝術的途徑。藝術家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位內傾的人,與神經症患者相距不遠。他為種種過分強烈的本能需要所壓迫。他渴望贏得榮譽、權勢、財富、名望以及女性的愛;卻缺乏獲得這些滿足的方法。結果,像其他任何未得到滿足的人一樣,他逃避現實,將所有的興趣和力比多轉向於他的幻想生活的願望的建構物,由此,這條途徑也可以導致神經症。如果神經症並非他的發展的全部結果,那麼,他的發展毫無疑問會聚各種事件的作用。眾所周知,藝術家也確實常常因神經症而使自己的部分才能受到阻抑。他們的素質也許包含有某種強大的升華能力,包含著於衝突至關重要的壓抑的一定程度上的鬆弛。然而,藝術家以下述方式找到了一條回到現實的途徑。可以肯定,藝術家並不是惟一一個過著幻想生活的人。想象的領域是人類普遍認同的,每一個願望未遂的人都期待從幻想中緩解痛苦,求得安慰。但對那些非藝術家的人來說,從幻想的源泉中所獲得的快樂極為有限。其壓抑作用的冷酷無情迫使他們滿足於那種可以成為意識的、貧乏的白日夢。真正的藝術家則不然。首先,他懂得如何潤飾自己的白日夢,使它們失去個人色彩不再會令陌生人反感,進而能為他人所共同欣賞。他也懂得怎樣淡化它們,使它們不輕易暴露出其被禁止的根源;其次,他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能夠塑造某些特殊的材料,使之成為其幻想的一個真實的意象;他還知道怎樣將大量的快樂與其潛意識幻想的這種表現聯係在一起,這樣一來,他至少能暫時控製、解除壓抑作用,使其作用得不到發揮。倘若他能完成所有這一切,那麼,他就能夠使他人從他們自己的、已變得不可接近的潛意識快樂源泉中再次獲得安慰和緩解;他因此贏得了他們的感激和欽佩,進而,通過他的幻想,他贏得了原本隻能在幻想中才能獲得的東西——榮譽、權勢和女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