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歲起,兒童的性生活就與成人的性生活有許多類似之處了。我們已經知道,它與成人性生活的不同之處在於:因生殖器尚未成熟而缺乏穩定的組織;存在著不可避免的倒錯特點,當然,還有整個傾向都較為微弱。從理論的觀點來看,最有趣的性的(按我們的說法則是力比多的)發展階段先於這一時期存在。這一發展過程發生得如此之快,以至於我們不能通過直接的觀察把握住其稍縱即逝的情形。隻有借助於精神分析對神經症的研究,我們才能了解力比多發展的更早期階段的情況。這些情況雖然隻是構想,但可以肯定,一旦你們從事了實際的精神分析工作,你們就會發現它們都是必要且有用的構想。你們很快就會獲悉,病態的現象常常能使我們了解到那些在正常情況下很容易被忽視的情況。
因此,下麵我就可以向你們描述在確立生殖器的首要地位之前兒童性生活所采取的形式了。生殖器的首要地位在潛伏期之前的嬰兒初期就已有所準備,從青春期起獲得了永久的組織。在這種生活的早期階段,存在著一種可稱為“前生殖的”(pre-genital)鬆散組織。此時,占優勢的不是生殖器的組元本能,而是虐待狂的和肛欲的本能。“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懸殊差別在此還沒有發揮作用。“主動的”和“被動的”之間的差別取代了它的位置,這一區別可稱為性的兩極性(sexual polarity)的先驅,後來便與性的兩極性聯結在一起。從生殖階段的觀點來看,在這一階段的活動中,所有男性的表現都是一種支配的本能表現,這種支配本能很容易轉變為虐待行為。帶有被動目標的傾向則多與這一時期極其重要的肛欲性感帶有關。窺視和好奇的本能起著強大的作用;生殖器實際上僅作為排尿器官在性生活中發揮作用。這一階段的組元本能並非沒有對象,但這些對象不必合成為一個單一的對象。這個虐待的——肛欲組織是生殖器主導階段的直接先導。詳細的研究表明了這一組織在後來的定形狀態中究竟有多少被保留下來,而且還探明其組元本能是用什麼途徑被迫在新的生殖組織(genital organization)中確立自己的地位的。透過力比多發展的虐待的——肛欲階段,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更早、更原始的組織階段。在此階段,嘴這個性感區起主要作用。你們可以猜想到,快感的吸吮這一性生活就屬於這一階段。古埃及人在其藝術中所描繪的都是將手指放入嘴裏的兒童,其中包括賀努斯神。古埃及人的這種理解力令我們欽佩不已。隻是到了最近,阿伯拉罕(1916)才舉例說明了這個原始的口欲階段在以後的性生活中所留下的種種痕跡。
先生們,我可以假定有關性組織的這一最後的描述與其說是指導你們,倒不如說是給你們設置障礙,這也許是因為我講得太詳細了的緣故。但是你們必須有耐心。你們剛才所聽到的東西對你們以後的運用將會有更大的價值。現在你們應牢記性生活(或者,我們稱之為力比多機能)並不是作為某個現成的東西出現的,甚至也不是按照它自己的樣子進一步發展起來的,而是經過了一係列前後相繼、互不相同的階段;因此,其發展經過了多次重複——恰如毛蟲變成蝴蝶的情況一樣。這一發展的轉折點就是使所有組元性本能都從屬於生殖器的首要地位之下,同時使性欲隸屬於生殖機能。在這之前,性生活可稱為錯亂的——即不同的組元本能為求得器官快樂而進行獨立的活動。這種無政府狀態由於發育不全的“前生殖的”組織的開端——位於虐待的——肛欲階段之前的或許是最為原始的口欲期——而得以緩解。另外,還有種種仍不為我們完全所知的、從一個組織階段過渡到隨後一個更高級的階段的過程。我們以後就會知道,了解到力比多所經過的這一漫長而又頗多驟變的發展過程的事實,對我們有關神經症的說明將有多麼重要。
現在我們繼續討論這一發展的另一麵——即組元性本能與其對象的關係。更確切地說,我們將對這一發展做概括的評述,以便多留一些時間來詳細研究其後果。性本能的一些成分從一開始就有對象,且堅持不變——比如,支配的本能(虐待狂),窺陰的本能及窺淫(epistemophitic)的本能。其他那些與身體的某些特殊性感區有確定聯係的成分,隻在一開始仍與無性機能相連時才有對象,一旦它們脫離了這些無性機能,它們就放棄了這一對象。例如,性本能口欲成分的第一個對象乃是使嬰兒營養需要得以滿足的母親的乳房。這種性愛的成分,在為營養吸吮的同時亦獲得滿足,進而以肉欲的吸吮動作(lutschen)使自己獲得獨立;此後它便放棄了外界的對象,並以自己身體的某一部位代之。口欲本能於是成為自淫的,這與肛欲本能及其他快感本能一開始就為自淫的極為類似。此後的發展簡要說來有兩個目標:(1)放棄自淫,再次以外界的對象代替自己的身體;(2)將各種孤立的本能對象統一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單一的對象。當然,這一目標隻有在對象再次成為一個類似於主體的身體一樣的整體時才能達到。除非許多自淫的本能衝動被當做無用的東西而遺棄,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
發現對象的過程是極其複雜的。迄今為止,我們尚未對這些過程進行全麵的論述。為了我們的目的,我隻想著重指出,在青春期之前的兒童期,若這一過程在某些方麵業已完成,那麼,所發現的對象差不多完全同於口腔快感本能的第一個對象,後者是在口腔本能隸屬於營養本能時所發現的。所發現的對象盡管實際上不是母親的乳房,但至少是母親。我們將母親稱為第一個愛的對象,理由是,我們所謂的愛,著重強調性傾向的心理方麵。至於性傾向的那些潛在的身體的或“肉欲的”本能要求,我們則竭力不予理會,或暫時將它們忘記。當兒童以母親作為自己的愛的對象時,他心理上的壓抑過程已開始發揮作用,這使得他忘記了自己性目標的一部分。所有這一切均與他選擇母親作為愛的對象有關。這種選擇被稱為“伊諦普斯情結”(Oedi-puscomplex)。這在精神分析對神經症的解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精神分析之所以招來那麼多的抵製,很可能也與這一點有關。
請聽發生在歐戰期間的下述故事。在波蘭境內的某個德軍前線上,有一個篤信精神分析的醫生,他時常對病人有出人意料的影響,因而引起了同事們的注意。當有人問到他時,他承認他使用的是精神分析的方法,並聲稱他很樂意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同事們。因此,部隊裏的軍官們、他的同事及其上級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一起聽他講精神分析這一神秘的學說。起初,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但當他講到伊諦普斯情結時,他的一位上級站起來說,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演講者也真是太卑鄙、太可恥了,竟將這樣的事講給他們這些為國家戰鬥並已身為人父的人聽。以後再也不準進行這樣的講演了。這便是這件事的結局。這位醫生也因此不得不調任到前線的其他地方。在我看來,假如德國的勝利要求科學以這種方式去“組織”,那將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在這種組織之下,德國的科學絕不可能繁榮起來。
現在你們可能非常急於了解這一可怕的伊諦普斯情結的含義。其實,你們可顧名思義。諸位都知道希臘傳說中有關伊諦普斯國王的故事。神諭告訴他,他命中注定要弑父娶母。於是他盡一切可能逃避這種神諭所預言的命運。當他得知自己仍在不知不覺中犯下了這兩個大罪時,他便以刺瞎雙目來懲罰自己。我希望你們能從索福克勒斯基於此故事改編的悲劇中體會到它所散發出來的效果。這位雅典劇作家的作品展示了一種方法,即通過長時間巧妙的詢問,通過新證據的不斷發現,逐漸了解到伊諦普斯很久以前的行為。在某種意義上,這種調查的進程類似於精神分析。在對話過程中,約卡斯達,即那位被欺騙的母親和妻子,對這種持續的詢問表示反對。她提醒大家注意,許多人都做過與其母性交的夢。可這種夢卻不值得大驚小怪。我們卻不小看這種夢——特別是許多人都做過的那些典型的夢,而是確信約卡斯達所提到的那種夢與這一傳說奇特可怕的內容有著密切的聯係。
出乎意料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似乎更有理由像那位頭腦簡單的軍醫的演講一樣,遭到觀眾的唾罵,而結果卻沒有。因為從根本上講,它是一個不道德的作品:它使人們逃脫了道義上的責任,並將神描述為罪惡的提倡者,同時還表現了人們的道德衝動在罪惡麵前是多麼的軟弱無能。我們可以輕易地假定作者是想借這一傳說來表達對神和命運的控訴;這種控訴或許確實能在批評、反對神的歐裏庇得斯身上見到,但虔誠的索福克勒斯卻決不可能有這種意思。他認為即使神助長了罪惡,但也必須順從神的意誌,隻有這樣才算是最高尚的道德。正是這種虔誠的邏輯才解決了劇中的問題。我認為這種道德並不是該劇表現的要點,但它並不影響劇本的效果。觀眾的反應並不在於此,而在於這一傳說本身的神秘含義和內容。以觀眾的反應來看,他仿佛借助於自我分析認識到了自身的伊諦普斯情結,並了解到神的意誌和神諭就是他自己潛意識的高級偽裝。這就好像他被迫回憶起了兩個願望——殺掉父親,娶母為妻——而又不得不憎惡這兩個願望一樣。他理解了劇作家的聲音,這聲音仿佛在對他說:“在反抗這些罪惡的意圖時,你對你的責任所進行的抵抗,以及你對你的所做所為進行的抗議,都是徒勞無益的。你是有罪的,因為你還不能清除這些惡念,它們仍存留於你的潛意識之中。”這裏麵包含著心理學的真理。即使一個人將其邪惡衝動壓抑在潛意識之內,隨後又對自己說再也不對它們負任何責任了,但由於罪惡感的緣故,他肯定意識到了這一責任,隻是不知道這種罪惡的基礎罷了。
毫無疑問,伊諦普斯情結可以看成罪惡感的最重要的源泉之一,神經症患者經常受到它的折磨。此外:在1913年出版的一本題為《圖騰與禁忌》(弗洛伊德,1912-1913)的書中,我亦對人類宗教和道德的早期階段進行了研究。在該書中,我提出了一種假設,認為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罪惡感,亦即宗教和道德的主要根源,都與伊諦普斯情結有關。對此,我很樂意多說幾句,但我想還是就此為止最好。一旦提起了這一話題,往往就會沒完沒了。但眼下我們最應該做的,是回過頭來談談個體心理學。
那麼,兒童在潛伏期之前選擇對象時,若對他們進行直接的觀察,我們可以收集到哪些有關伊諦普斯情結的東西呢?不難發現,小男孩都想獨占其母,覺得父親的存在令人討厭。如果父親鍾愛母親,他會忿恨不平,而當父親外出旅行或者不在時,他便顯得興高采烈。他經常用言語直接表達自己的感情,答應其母親以後要娶她為妻。你們會以為這不足以與伊諦普斯的行為相比擬,但事實卻非如此。這二者從根本上看是同一回事。有時,同一兒童也很喜歡父親,這種情況常令我們迷惑不解。然而,相反的——抑或,最好是說“兩極性的”(ambivalent)——情感態度在成年人身上可能引起衝突,在兒童身上則可以長時期並行不悖,恰如這種情感後來彼此永久性地存在於潛意識中一樣。你們可能又要提出異議了,認為小男孩的行為源於利己主義的(egoistic)動機,沒有理由假定它們發端於愛欲情結:兒童的母親關心他的一切需要,所以他熱衷於阻止母親去照顧他人。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在這種情境裏,也像在其他類似的情境裏一樣,利己主義的興趣(egoistic interest)僅僅為有關的情欲傾向提供一個支撐點。小男孩可能毫不掩飾地對其母親表現出性的好奇,他可能堅持晚上睡在母親身邊,或者可能堅持要看母親更衣,甚至企圖誘奸她,就像其母親經常看到並引為笑談的那樣——所有這一切無疑都表明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具有性愛的性質。我們不要忘記,母親對小女孩的照顧與對男孩的照顧是相同的,卻沒有產生同樣的結果;父親也常常和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男孩,卻得不到小男孩對母親那樣的重視。總而言之,任何批評都不能取消情境中的這種性偏愛的因素。站在小男孩的利己主義的興趣的角度來看,他若隻允許一個人而不是兩個人照料他,那真是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