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精神分析與精神病學(2 / 3)

從這種小小的症狀性動作的分析中,你們所獲得的其實都是你們以前就已了解的東西:(1)這種動作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某種動機、意義和意向的;(2)這種動作存在於某種可找到原因的心理背景中;(3)稍加暗示,這種動作便可提供一種更為重要的心理過程的信息。但除此之外,該動作還告訴你們,它的執行者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過程,因為將兩扇門都敞開不關的患者均不肯承認自己有意借此表示對我的輕蔑。有些患者在走進空蕩蕩的候診室時或許有一種失落感,但這種印象與其後發生的症狀性動作之間的聯係,的確是他們沒有意識到的。

在對這種症狀性動作進行了一些簡單的分析之後,我們再來看看我所觀察到的一位病人的表現。我之所以選擇這個例子,不僅因為我對它記憶猶新,而且還因為它敘述起來比較簡便。當然,在敘述時,許多細節也是不可或缺的。

一位休假回家的年輕軍官請我去給他的嶽母治病。他嶽母的家庭環境盡管不錯,但她卻以一種很荒唐的想法,使得自己及家人倍感痛苦。這樣,我就認識了這位年已53歲,但仍保養得很好的婦人。她性情友善、純樸並坦率地向我講述了下麵這個故事。她與在一家大工廠當經理的丈夫同住鄉間,婚姻非常幸福。丈夫對她恩愛備至,令她讚不絕口。他們已有了30年的戀愛結婚史,其間從未發生任何紛爭、不睦和嫉妒。她的兩個孩子都已結婚成家,婚姻美滿幸福。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責任感很強,到現在仍不願退休。一年前,她收到了一封指控她丈夫與一位年輕姑娘私通的匿名信。這很難令她置信——也很難讓她理解——但結果,她還是立即信以為真了。自此以後,她的幸福生活就被毀壞了。這一事情的詳細經過大致如下:她有一女仆,很受她的器重,經常與她親切交談。該女仆對另一個出身與她相仿、生活卻比她走運的女友充滿敵意。該女友設法接受了商業上的訓練,進了工廠,沒有當女仆。由於工廠的男職員都服兵役去了,人手短缺,該女友便被提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職位。她現在住在工廠裏,熟悉所有有身份的人,他們都稱她為“女士”。那位在生活上不太成功的女仆,自然時刻準備著羅織這位女友的種種罪狀。有一天,老婦人與女仆談起了剛才來訪的一位紳士。據說該紳士沒有與自己的妻子同住,卻與另一女子姘居。該女士不知道這件事是怎樣發生的,卻突然說:“要是我聽到我親愛的丈夫也有這種風流韻事,那簡直太叫我害怕了。”第二天,她就收到一封匿名信,字跡是偽造的,信中告訴她的正是這樣一件令她最害怕的事情。她斷定(有可能是正確的斷定),此信是那位不懷好意的女仆寫的,因為信中所指的她丈夫的情婦正是該女仆所痛恨的那位女友。盡管該女士一眼就識穿了這一詭計,並且,她在生活中也常看到這種不足以為信的膽小的告發事例,但她還是因此信一下子病倒了。她深受刺激,立即派人將丈夫叫回,大加責備。她的丈夫對這種指控付諸一笑,並加以否認,處理得頗為得體。他把家庭醫生(也是工廠裏的醫生)找來撫慰這位不幸的女士。他們做的第二件事也很合理:辭退了女仆,但沒辭退那位被指控的情敵。此後,經過多次撫慰,該婦人表示不再相信那封匿名信的內容。但好景不長,她無法完全忘記此事。隻要聽到那位年輕女子的名字,隻要在街上一見到她,老太太便頓生懷疑,深感痛苦並對該女子加以斥責。

這就是那位婦人的病史。不需要許多精神病學的經驗就可知道,與其他神經症相比,她在敘述自己的病症時太心平氣和了——用我們的說法,她有所掩飾——並且,她對那封匿名信中的指控仍篤信無疑。

那麼,精神病學家對諸如此類的病症究竟應采取什麼態度呢?我們已經了解了他對患者不關谘詢室的門這一症狀性動作的態度。他聲稱這是一件引不起心理學興趣的偶然的事件,他不會為它多費心機。但是我們卻不能用這種態度去對待這一妒婦的疾病。症狀性動作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是症狀本身卻是很重要的,理應引起我們的注意。從主觀上看,症狀伴有強烈的痛苦;從客觀上看,它直接威脅到全家人的生活。因此,精神病學無疑應對此發生興趣。一開始,精神病學家將致力於給此症狀賦予若幹基本的特征。那個折磨著這位婦人的想法本身不能說是荒謬的。那位上了年紀的先生也的確有可能與那位女孩有不正當的關係。但這其中也存在著另外一些荒謬、難以理解的東西。患者除了匿名信中的指控外,再無別的理由去相信她親愛而忠實的丈夫也有那種行為,盡管有那種行為的丈夫們並不少見。她知道這封匿名信不能作為證據,並且,對信的來源她也能作出滿意的解釋。因此,她應該對自己說,這種嫉妒是毫無理由的。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但盡管如此,她依然痛苦萬分,仿佛這種嫉妒是完全有根有據的。這種基於現實但不符合邏輯的觀念通常叫做“妄想”(delusions)。因此,這位有教養的婦人正是由於這種“嫉妒妄想”(delusions of jeal-ousy)而深感痛苦。這無疑就是這種病例的主要特征。

如果這第一點成立的話,那麼,我們對精神病學的興趣將會大增。既然一種妄想在涉及事實時仍不消失,那它必定不是由現實所引起的。可它究竟源於何處?妄想的內容多種多樣,但在我們的案例中,為什麼惟獨以嫉妒妄想為內容呢?哪一種人才會產生妄想,特別是嫉妒妄想呢?我們很想聽聽精神病學家對此的見解,但在這一點上,他也不能給我們圓滿的解釋。我們向他請教了許多問題,但他卻隻研討一個。他將研究這位婦人的家族史,也許他會這樣回答我們:“如果其家族史中常發生類似的或其他的精神錯亂,那麼他本人也會經常產生妄想。”換句話說,假使該婦女產生了妄想,那便是由遺傳所引起的。毫無疑問,這種解釋多少有些道理,但這難道就是我們想要知道的一切嗎?難道這就是這種疾病產生的惟一原因嗎?對患者產生的是嫉妒妄想而不是其他妄想的事實,我們能滿足於假定它是一個無關緊要、變幻莫測或無法解釋的問題嗎?我們是否還應該從消極意義上去理解這一認為遺傳影響占支配地位的主張——即問一問,無論該婦女曾有過什麼樣的經曆,她都注定了要在此時或彼時產生某種妄想嗎?你們或許想知道科學的精神病學為什麼不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解釋。但我給你們的回答是:“他是一個老是給你烏有之物的騙子。”精神病學家不知道如何進一步闡釋這種病症。他隻能滿足於診斷和預測——盡管經驗豐富,但他仍不能確定——此病將來的變化。

但精神分析在此能有更多的作為嗎?是的,當然可以。我希望能夠告訴你們,即使像這樣一個難於解釋的病症,精神分析也能發現某些東西,使初步的了解成為可能。首先,我請你們注意這個難以覺察的細節:患者妄想的根據,即那封匿名信是她自己惹來的,因為她在前一天曾告訴那位詭計多端的女仆,說如果她的丈夫與一年青女子私通的話,會令她痛苦萬分的。這樣,正是她首先使女仆起了寄匿名信的念頭。因此,患者的妄想並不因這封匿名信而存在;作為一種恐懼,它早已存在於患者的心中——或者是作為一種願望吧。現在讓我們把由僅僅兩個小時的分析所發現的這些微小的跡象增補進去。在病人講述了自己的病情經過之後,我請她再敘述一下自己的思想、觀念及回憶,可她卻不抱合作的態度,很冷漠地拒絕了。她說她沒有別的想法,她已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兩小時之後,分析隻得停止,因為她聲稱自己已感覺很好,並確信這種病態的想法不會再有了。她這樣說自然是由於抵抗,由於害怕再進行分析。然而,在這兩個小時裏,她還是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使我們不僅能夠而且必須作出某種特殊的解釋。這種解釋很清楚地闡釋了其嫉妒妄想的起源。她本人深深地愛上了一位年輕人,愛上了那位勸她來我這裏治病的女婿。她本人對這種愛一無所知,即便知道,也極為有限。由於他們是嶽母與女婿的關係,所以這種愛戀極易作為一種純潔的感情隱藏起來。憑我們已有的經驗,我們不難推知這位53歲的誠實的妻子、令人尊敬的母親的心理。這種戀情,這種畸形的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不能進入她的意識之內。但它仍然存在著,即使它是潛意識的,但仍給該婦女一種強大的壓力。壓力既已產生,就不能不尋求解脫。最容易的緩解辦法無疑是運用移置機製。正是這一機製,在嫉妒妄想的產生中固定不變地發生著作用。假如不隻是她在和一年輕人戀愛,而且她的老丈夫也有了某小姐,那麼她就不必為自己的不忠而受到良心的譴責了。這樣,幻想她丈夫的不忠實便是對她自己心靈創傷的一種撫慰。她自己的愛不為她所意識到,但這種愛的“鏡像”(mirror-reflection),過去曾帶給她種種好處,現在又作為一種強迫觀念和妄想重新為她意識到了。在這種情況下,對她的愛的任何指責都不會發生作用了。因為所有的拒斥都是指向於它的鏡像,而不是指向那種強有力的、深藏於潛意識之內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原本之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