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我可能真的會娶梁娉,她對我這樣信任,又這樣肯幫助我。隻要我說服了她和我私奔,早晚有一天,梁予懷會承認我這個女婿。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
那一天,我們幾個革命小組長接到命令,要護送幾個學生到日本去。這中間的事情,他們不叫我知道。我也不去問,隻知道到了日本之後,我會拿到一筆豐厚的獎賞。
聖約翰學校的學生,家裏非富即貴,我要將他們幾個偷偷帶到日本,躲過他們家裏人的追查,隻好請梁娉幫忙。和她說真話,她一定不肯幫我。我就騙她說要去日本任教,讓她和我一起走。她果然答應,還將她四哥梁紹的手令給我,讓我去定車廂。
那一天,她要是真跟我去了日本,她會是宋太太。我的人生也會變一個樣。我不會落到日本人手中,不會毀了臉,也不會對她做出那些禽獸不如的事。
她從始至終待我不薄,即便她嫁了他人,她心裏一直掛念著我,即便她和我決裂,她也不曾想過要害我的性命。
我對她,這一生總是虧欠了的。
在大火焚燒將至,在槍眼對準了她,在她性命攸關的時候,我撲了上去,我與麻生小鶴糾纏著,我抱著他,與他一同滾入熊熊大火。我回頭去看梁娉,她已奄奄一息,伏在短榻上,火光將她的臉燒得通紅。
我對著她微笑,我這一次的微笑,總是暖的。
她不虧欠我,是我虧欠她。我知道的。將她交給憲兵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可我不肯承認,我也不敢承認。她追著我跑了幾年,她是除了我娘之外對我最好的人。要是她也死了,我在這個世上就成了孤魂野鬼。
我來不及孝敬我娘,我不能叫這世上最後一個對我好的人也死在我前頭。那種孤獨冷寂的滋味,我嚐過一回就不想再嚐第二回。
梁娉她不知還會不會恨我。我從憲兵隊大門走出的那一瞬,我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明知道從憲兵隊裏再把人撈出來有多渺茫,明知道我就那樣衝進去,麵對的會是被一槍崩掉,比梁娉還死得更快,我還是跑了回去。我騙他們,說田中讓我把人帶回去,我騙吉田說我有新的計劃,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給她服下了阿芙蓉,看著她生不如死,我也不好過。
可我更恨,她竟和那個周重霄做了夫妻之實,她竟有了周重霄的孩子!我折磨她,一半為蒙騙吉田等人,一半為了我心裏那紓解不得的恨。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我羞辱她,拍下她的照片,我折磨她,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是在害怕,我知道的。我害怕要是連她也不再要我,不再惦記著我,那我在這個世上,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我在日本人的步步緊逼下,在日本人的殘忍迫害下,已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要是連她也不再要我,我竟不知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要那樣多的錢,還有什麼意思?
我沒有了這張臉,回到鄉下,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宋則鳴已不再是他們瞧不起的那個窮小子,遺腹子。梁予懷已死,梁紹不過靠著連襟周重霄在浙江混生活,我往前走的目標一個個都成了泡影。我隻抓得住近在眼前的一個梁娉。
可她,她看著我的眼裏不再有滿心期待,滿滿崇敬和溫暖。她看著我時有懼怕,有憎恨,有嫌惡,卻沒有一絲溫暖。
我曾想過要她,把她變成我的,哪怕她心裏已裝了另外一個人,哪怕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哪怕她肚子裏懷著別人的孩子。隻要我把孩子從她的肚子裏打下來,我讓她變成我的女人,我讓她懷上我的孩子,一切就還可以挽救。
可她哭著掙紮,那針尖從她的手臂上往下劃,劃開了她的胳膊,她迎頭往牆上撞,死也要護著周重霄的孩子,死也不肯叫我得手。
我要是霸王硬上弓,叫她成了我的人,我認識她這樣久,我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和她的父親梁予懷一樣,固執。執迷不悟。
我不再逼迫她,我開始按照之前和吉田等人說好的計劃,讓她回到周重霄的身邊去迷惑周重霄,套取情報。我想,要是她親手殺了周重霄,要是她令周重霄陷入險境而死的話,她就不會再愛著那個男人。
她會感到罪惡,感到羞恥,不敢再去愛一個叫她害死的男人。
到時候,我便能再得到機會,再得到她。哪怕她到時候隻是一個行屍走肉,我也要。我隻要有人陪著,隻要她或者,不叫我孤單。
可她是情願自己死,也不肯叫周重霄死。
爆炸聲響起的時候,我明白,我輸了。我換了這張臉,還是換不了我的命運。從我接到命令,將那幾名學生從浙江偷送到日本去的時候,我就已經輸了。
從一開始,這就是日本人利用貪財好利者設下的一個局。我未提早察覺,一腳踏下去,就再爬不上來。
我也曾掙紮過,為了躲避日本人的逼迫,我進了南京政/府,投靠了王涇陽,企圖利用他來擺脫日本人對我的窮追猛打。他讓我去對付周重霄,周重霄又把我送給日本人,王涇陽和日本人多有往來,他原可以將我救出來,卻為了不和周重霄撕破臉,將我做為了棄子。
我的一生,一直在竭力往上爬,一直都想擺脫命運的捉弄,卻像是宿命,每一步都走錯,走一步都差一點,以至到了不能再回頭的地步。
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做選擇。這個世界,我走得太艱難了,我不要再走下去了。
大火將我吞噬,我竟感覺到了多年未曾感覺到的溫暖。就好像兒時在學堂裏叫同學欺負了,母親將我抱在懷裏,唱著江南小調哄我時那樣溫暖,那樣叫人依戀。
我從火光裏看到淚眼模糊的梁娉,她還是像我第一回見到她時那樣,像是從陽光裏跳出來的小仙女,五官精致俏麗,臉龐光致無暇。
耳朵邊似有誰的聲音在恍恍惚惚的說:
“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
“張誌忠是不是你殺的?”
“殺人償命,宋則鳴,你不該叫我四哥替你頂罪。”
那聲音從隱含期待到失望憤怒,漸漸低微下來。
她說:“你隻是想要周重霄的命。可在我眼裏,他比你好千百倍。”
我臉上一定是在笑的,可我眼裏卻滿含了淚水。
錯過了啊,錯過了,再沒有回頭路。
我還送了一份禮物給你,梁娉,那些照片是我從田中手上偷出來的,當是我最後對你的道歉。
原諒不原諒,我已不奢望,也不再重要。
我要走了,去一個我早就該去的地方。
我虧欠你的,有來生,我再來還。隻是不知道,你還肯不肯再與我相見。
光太暖,暖得我困倦,我終於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覺了。